家和世界,其实只隔了一层玻璃。
此刻,我坐在窗前,能够清晰地望到楼下的草坪,不得不庆幸,今年的保洁费没有白花。草坪上,两个景观小人儿将双手插在裤兜里,相视而笑,非常神气。
这情景让我想起年轻的自己,也曾这般带劲儿的,天天热血沸腾,不知疲倦。
那时每逢过年,即使再累,也要亲自将窗玻璃擦得干干净净。
对付他的懒惰, 我常用选择题的方法:“看孩子和擦玻璃,你选哪一样?”
他狡猾地反抗:“现在全国都解放了,你还逼良为娼......” 然后嬉皮笑脸,”当然,我看孩子!”
说着,抱起女儿就跑。
上幼儿园的女儿也是叛徒,每当这时,总是欢天喜地。
也难怪,和爸爸在一起,会玩得很嗨。爸爸会将她扛在肩上,这比妈妈逼她独立走路开心多了!还有,爸爸可以纵容她随便霍霍,直至衣服全脏。甚至偶尔,瞒着妈妈让她品尝辣条的味道。
那时还没有买房子,借住在单位大院的一间平房里。
平房出门右拐是个诊所,诊所规模很小,一间屋子一张桌, 一个说话慢条斯理的驼背老头儿——江大夫。
几平方米大小的诊所,来串门凑热闹的乡邻远远大于病号的数量 。
诊所唯一的单人床上,经常摆着棋盘, 茶余饭后,人们总爱来这里杀上一盘。
——这里像一个象棋俱乐部。
江大夫为人和善,江家阿姨更有无限的耐心,总是笑眯眯地为大家烧水布茶。
——诊所更像老舍版的茶馆。
这样,每次家庭大战,或者我让他做选择题, 他就会抱着孩子跑去诊所下棋,逃避管理。
听江阿姨说,他的棋艺蛮好的,棋瘾上来,他会干脆放下孩子,脱鞋上床,盘腿大坐,杀个昏天黑地。
女儿刚上幼儿园那一年,赶上家中老人生病,我的心情很糟糕。
我正心事重重地擦着玻璃,听到背后一声“妈妈”,回头一看,女儿正站在身后,我赶紧跳下板凳,她仰头叫着“妈妈,妈妈!”
——女儿居然自己走回了家!
我强压怒火,抱起孩子去找他,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不和他过了!”,心里想着,我的前脚已经踏进了诊所。
没有留意人们的反应,只听到欢笑声,混合着棋子重重地砸击棋盘声。
不听他解释,我扔下女儿,转身离去。
盛怒之下,不知道走出了多远,我累了,脚步也缓慢下来。
天慢慢黑下来了,周围已是万家灯火,人们三三两两,从不同的方向涌来,汇入各自的归途。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样子有些狼狈。
还是回去吧,女儿该饿了。
拐过一段矮矮的影壁墙,远远就能望到家的模样了。小窗已经亮起了灯光,透过玻璃,渲染着一片黄晕。
那玻璃擦得真干净,亮亮堂堂,似有若无。
心中一暖。
我推开门,屋子中间小饭桌上摆着饭菜,饭菜被倒扣的搪瓷碗盖住,香气顺着碗沿钻出来。
家里没人。
我慌了,转身往外走,边走边喊女儿的名字。
在单位门口,和急匆匆的他撞了个满怀,女儿高兴地喊着,“妈妈!妈妈!”
...... ......
他抱着孩子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谁都没说一句话。灯光打在他的头上,寒冬腊月,我看到居然有热气冒出——在没有通讯设施的年代,为了寻我,他可能走了很远的路。
那晚的饭特别的咸,估计是他把盐放重了,我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唠叨他。
时间沿着玻璃划过,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我们早就搬离了那间平房,笑眯眯的江家阿姨老两口已经作古,诊所原址上早已盖起了摩天大楼。
一年又一年,生活变迁着,窗户也在变迁着,从老式的木窗,到时尚的钢化双层窗棂。
有一点始终没变,那就是:玻璃总是将风雨挡在窗外,总是为夜归人透着温暖的光。
擦玻璃的习惯我会一直保留着。
因为,玻璃干净了,外面的世界就透亮了,心也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