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羽再次从梦中惊醒。寒冷的空气中,他大口的喘气。
他又梦见自己的父亲站在床尾在向他招手,嘴里大声的喊着什么,但他就是听不到声音。
自从去年父亲因为胃癌去世后,这一幕已经很多次在他的梦境里上演。
没来得及擦掉额头的汗珠,他就迫不及待地摸到了放在枕头边的手机。
在用颤抖的手按下开关键后,他才吃力地用手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靠在了床头。
吴羽完全不用担心会影响妻子和孩子,因为自从他连续的在半夜被噩梦惊醒后,妻子就带着五岁的女儿去了客房睡觉。
指纹解锁的屏幕因为他手上的汗,试了好几次才勉强解锁。
屏幕上的蓝光照的吴羽的脸色越发的煞白,额头上的汗珠逐渐的凝结。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半。
2
在吴羽的手机屏幕上,依然是他和妻子抱着当时两岁的女儿在水族馆里的照片。这张照片的拍摄者就是他的父亲,吴化文。
从水族馆里回来不久,他的父亲就因为胃部不适住院,然后被确诊为胃癌。
全家人都没有过多的想法,就是一个字:治。
吴羽毕业于北京一所知名的211理工类院校,毕业后就进入中国前三的软件公司,成为“中国硅谷”中最庞大的群体之一——码农。
七八年来,他辗转了三四家公司,依然在干他的老本行。曾经他也想过换一个行当,但想来想去,大学和研究生所学,毕业后所干的,全部都是代码,农村出身的他确实别无选择,只好成为了一个“大龄码农”。
好在赶上了中国互联网科技的黄金时代,虽然只是一个码农,但他的年收入已经超过了四十万。而且,已经在中国硅谷的后花园买下了一套两居室,甚至刚刚还清了房子的贷款。三年前又买了一辆二十万左右的合资品牌SUV。
作为一个83年的农村学生,可以说,吴羽已经甩开了很多同龄人。因此,从当时的经济条件和他所受到的教育来说,无论花多少钱,他都会选择给父亲治病。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父亲被确诊为癌症后,他在病房里与父亲的一段对话:
“是癌症吧?”
“嗯,但医生说还是早期,有希望治好——”
“我听说大部分都治不好,而且还很花钱!”
“也花不了多少钱。”
“恁胡说!我又不是不识数!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花那个钱干啥?”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说完,吴羽硬气的走出了病房。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背影一定十分高大。
随后的三年时间里,几乎相同内容的对话,一直在这间病房里上演。所不同的是,父亲的身体一天天瘦弱下去了,声音也越来越小,而吴羽的脚步也越发沉重起来。
3
每个周六,是吴羽父亲交费的日子。每个周的费用都差不多,八千出头的样子。
但父亲和母亲都是老实的农民,之前从未上过学,本着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想法,从来也没有去参加过所谓的医疗保险,哪怕当时新农村合作医疗保险一人一年只需要六十块钱。
当然,日常的调理和预防就更是谈不上了。
于是,现在吴化文的全部治疗费,用专业的词语来说,都是自费。
互联网公司的工作十分忙碌,吴羽也不例外。现在为了能多赚钱,吴羽连公司每年例行的年假和各种奖励假都全都不休了。每周六,吴羽都会固定的来看望父亲。开始的两三个月里,妻子和女儿也会跟着一起来。
但很快,女儿就三岁了,开始上幼儿园。于是慢慢的,妻子和女儿就变成了一个月来一次。后来,一个月也未必能来一次了。
吴羽和妻子都没有北京户口,因此只能选择民办的明日之星幼儿园,每个月学费4600,伙食费、课本费、服装费等都是另算。
女儿周末还有一个舞蹈班、一个画画班、一个钢琴班和一个礼仪班,刚好占用四个半天的时间。至于每个课外的费用,吴羽还真是不太清楚,只知道钢琴课一年交一次,打完折是13800元。
吴羽所在的公司现在是一家海外的上市公司,效益不错,所以收入每年也能到40万出头。
但是,这里面有十几万都是效益津贴,会到第二年年中才以年终奖的形式发放。因此,具体到每个月,吴羽的工资收入也就两万出头的样子,根本不够父亲治疗的费用。
由于妻子之前生女儿辞掉了工作,后来就一直在家带孩子。原本是计划着女儿上幼儿园之后,父母可以过来帮忙就回去上班。现在,妻子上班这事儿也无限期搁浅了。
于是,虽然没有房贷和车贷,但一家人每个月的吃喝拉撒,还有一辆车,加上女儿上幼儿园和各种课外班,吴羽明显的感觉经济吃紧起来了。
4
走在西二旗北路的大街上,吴羽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可事实上,他明明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多个年头。
阳光有些刺眼。春末的的燥热中,他感觉有些烦躁,又有些茫然。
跟妻子的吵架现在已经变成家常便饭,时间也很固定——每周五晚上——第二天早上就要去医院交费了。
父亲住院不到三个月,吴羽的银行卡就刷完了十万的活期存款。
由于二十万的理财产品没到期,吴羽忍痛在低点把自己的十几万股票割肉了。
为此,吴羽婚后第一次跟妻子发生了口角。
再后来,理财产品不得已未到期赎回,吴羽第一次向妻子扬起了巴掌。
当天从医院回来后,夫妻俩抱头痛哭。不满三岁的女儿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先是在一旁高兴的只笑,随后又跟着她俩一起哭。
这次之后,女儿才上了半年的课外班全部停掉了。
“妈妈,为什么不让我去参加幼儿园的表演?小朋友们都买了新裙子!”
“妈妈,为什么不带我去迪斯尼玩儿,小朋友们都去了!”
“妈妈,我的鞋子都小了,为什么不给我买新的?”
……
每次听到女儿的质问,妻子只能把眼神看向他。而吴羽,只能把头扭到别的方向去。
每个周六的早上九点,吴羽都是准时来医院的。但后来,吴羽来的时间就经常晚了。有几次,吴羽分明是红着眼圈进来的。
懦弱的母亲看着已经生出不少白发的儿子,只是默默地把床边的位置让给他。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花那个钱干啥?”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每次的对话进展到这里,吴羽觉得就该结束了。因为父亲已经很吃力的扭转了自己的脸庞,而他也在不经意间看到了父亲眼眶里滚动的水珠。
短暂的与母亲道别后,吴羽拖着疲惫的步伐,努力的挺了挺身子,在母亲无声的注视下,走出病房。
5
去年年底,坚持了三年后,父亲还是走了。他并不是自然的走的。
在吴羽和妻子又一次为借钱还是卖房给父亲治病而大打出手之后,妻子抛下了女儿回了娘家。
三天后,老丈人和丈母娘带着妻子回来。然后,他们一家人带着女儿再次去病房探望了父亲。
女儿已经五岁,似懂非懂的在一家人面前绘声绘色的讲述了爸爸妈妈打架的经过。
第二天,吴化文要求停药出院回老家。为此,他绝食了。
吴羽的母亲向来一言不发,但这次,她很罕见的开口了,而且一说就是半天: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你的努力我和你爸都心领了……”
“小羽,往前看,你还有很长的人生……”
听完母亲的话,吴羽并没有哭。在北京冬日的寒风中,他迈着坚毅的步伐,从医院一直走回了家。妻子开着车带着孩子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叫他,但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见。
当晚,他第一次被噩梦惊醒。在梦中,白天病房中对话的画面再次播放。只不过,这一次,他完全听不清父亲和母亲的所说的内容。
后半夜,吴羽再次被噩梦惊醒——
他梦见自己自己卖掉了房子,露宿街头,妻子离婚带女儿离开,他甚至为此丢掉了工作……
一周后,吴羽用自己那辆为了省油钱而许久没开的SUV,把父亲送回了老家。
三周后,吴化文走了,享年57岁。
6
吴羽在办完父亲的丧事之后回京,很快重新投入了紧张的“码农”生活。
今年年中,他就还清了当初父亲治病从朋友那里“周转”过来的十万块钱。他的房子也保住了。
夏天过后,吴羽的女儿重新报上了四个课外班,幼儿园里也穿上了新裙子,参加了幼儿园的毕业典礼。
吴羽生活的节奏恢复了父亲生病之前的样子,上班下班,加班熬夜,周末带孩子。
所不同的是,吴羽的黑发已经有近半花白。不到一米七五的他,体重迅速的增加了四十斤,到了一百七十多。
还有就是,无论是炎热的夏夜,还是寒冷的冬夜,吴羽都会被噩梦惊醒。
吴羽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这种变化,他开始努力的跑步,减肥,甚至去上了一家健身房的私教课程。
一个月后,吴羽在健身房的动感单车上,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的胃已经疼了好久。吴羽第二天请假开车回家把母亲接来去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
一周后,母亲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前面一大堆的各种数据吴羽根本不关心,也看不懂。他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的结论上,那里写着四个字和一个标点符号:
疑似胃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