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阿城,是读到别人的文章里引用他的话:“好文章不必好句子连着好句子一路下去,要有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之后而来的好句子才似乎不费力气就好得不得了。人世亦如此,无时无刻不聪明会叫人厌烦。”心里就抚掌叫好,存下念想要把他的《威尼斯日记 》买回来好好读一读,后来又了解到他的成名作其实是《棋王.树王.孩子王》。机缘就是如此,偶然性是很多必然性的交叉点,当头碰上的却是《遍地风流》。那就既来之则安之。
书里收录着《遍地风流》《彼时正年轻》《杂色》《其他》,里面又各分成各个小故事,故事皆不长,一两页,或者两三页。阿城的语言简洁直白,却又意蕴无穷。如写意画的挥毫泼墨,再廖廖几笔白描,则意境全出。更如手持大刀,哗啦啦地大砍大劈,粗茧大手又捏住刀尖,细细密密地用心雕琢。能用大刀不稀奇,稀奇的却是用别人只道是寻常的工具,拗出不同的花样来,而且精妙绝纶。
《遍地风流》中的《峡谷》,写一骑士经过峡谷石屋,喝酒吃肉打个尖,是一个几乎没有情节的故事,却看出来电影的感觉,而且必须是王家卫《东邪西毒》那样的电影。“峡顶一线蓝天,深得令人不敢久看。一只鹰在空中移来移去。”“一世界都静着,不要谁来多舌。”——必须是一个长镜头。“眼睛遇着了,脸一短,肉横着默默一笑”“将肉丢进嘴里,脸上凸起,腮紧紧一缩,又紧紧一缩,就咽了。”——是不是应该蒙太奇手法上场?《溜索》也极精彩,“不信这声音就是怒江”,令人顿生亲切感,毕竟阿城曾在云南插队十年。就算他觉得它是“一派森气”,也觉得怒江得有阿城来看过、伴过、渡过,不枉它流了千百年。鹰在这里不再是“移来移去”了,而是“忽然一歪身,扎进山那侧的声音里”。怒江之上,马帮汉子、人、牛依次挂在那角框上,纵是心如雷鼓,依然默念“往下看不得,命在天上!”飞驰而去。……这些风流仪态万方,姿意流淌开去,画面一帧帧刻进脑子里,脑子一转,电影就放起来。
《彼时正年轻》写一群年轻人,一群坦露着生命本能状态的,心存纯善且本有无限种人生可能的年轻人。他们尚不知世事艰难,不识民间疾苦,不懂宽容和解,不会难得糊涂,被当头棒喝,被流放驱逐,被淹没遗忘,被弃若敝屣,眼里身上终是蒙尘。如果《遍地风流》是色彩艳丽的电影,《彼时正年轻》就是一本定格某一个镜头的黑白画册,一张张无所畏惧的脸,折射着遮掩不住的光泽,无知无畏的眼光射过来惊起一身汗毛直立。定住的镜头,如刚刚被割掉的韭菜头,冒着新鲜的汁水,不忍卒睹。
《杂色》里的小故事最多,在我看来笼统就是一个小老头看戏的故事。在某年某月,某地某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就平平常常地走出来一个小老头。身着不新不旧的青布长衫,头戴瓜皮小帽,腰里插着旱烟锅,不紧不慢地就坐在了酒楼之上。酒楼之中,食客人声鼎沸,跑堂不停穿梭;酒楼之内,戏台上生旦净末正咿咿呀呀;酒楼之下,你来我往,闲逛、买卖、要饭、杂耍……老头不说话,径自拈一壶温酒,捉起几粒花生,且听且看且咂巴嘴。时而暗戳戳地笑几声,又摇头皱眉,时而将烟锅在桌边磕几下,举起酒杯又呆若木鸡。别人看他,也就成了一出戏。
《其他》也是各色故事,印象最深的当数《迷路》。两个半大小伙子,拿着一本《赤脚医生手册》,误打误撞地为深山窝棚里突然生产的僾尼族妇女接生,可读性极强,绷住了神经,捏住了一把汗,总担心俩小伙搞砸了恐怕会被僾尼男人一刀砍了。
不少名人名家对阿城均赞誉极高,如陈丹青、陈凯歌、王朔、梁文道等等,若略了解他的生平,就知确是名副其实。莫言曾说,阿城是一个想得明白也活得明白的人;王德威又曾对阿城的中文美学有过鞭劈入理的论述。为什么说他站在中文写作的金字塔尖?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