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
1, 缀锦
长安夜,胭脂拢袖,花灯满城。
“公子,您来啦?”
鸨母平整的扇面和眼角细密的纹路形成了略有些鲜明的对比。
“来来来,快请进。”
慧黠的目光略过华衣公子腰间格外精致的玉佩,嘴角的笑顿时溢得更加夸张。
“公子快请坐。我们这儿呀,有南国送进的香椰子,西洲的莲子酿,还有今儿个刚到的乳酪酥呢……”
见着来人眼生,鸨母亲自引着进了二楼的包间,还不忘将几个客人爱点的菜一一报出。谁料那公子一拂袖:
“行了行了,随便来一点儿。那乳酪酥就免了,腻得慌。”
鸨母应着,那人看了看楼下舞台边上,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问道:
“那边那个,绿衣裳,弹琵琶的小倌儿……”
鸨母顺着目光一看,赔笑道:
“哦,她原就是个打杂的,今天弹琵琶的姑娘身子不爽,才让她来替的。皮糙肉厚得,还笨得很,怕扰了公子雅兴。”
华衣公子有些不满:
“话不能这么说嘛,我看这姑娘就清秀得很,比那几个在中间扭来扭得看得顺眼多了。少爷我,今天嘴里腻得慌,就想来点儿素。去,把她叫上来,陪爷喝酒。”
一旁的随从掏出的金元宝印的鸨母的眼睛越发地亮堂,二话不说接过金元宝跑了出去。
2, 西市。
顺着西市走过,叫卖声此起彼伏。穿过熙攘的人群,才从客满的缀锦楼回来的刘员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张小哥儿,这么晚了还送货呢?”
边走边看看着账本的年轻人抬头,眼见是自家的老主顾,赶紧拱了拱手。
“噢,是刘员外呢。您瞧我这眼神儿,呵,今儿缀锦楼个来了批西域回来的商人,酒不够了不是,我得赶紧给人送去。”
刘员外笑了笑:
“可不是吗,我这来了几个朋友,本想去那儿坐坐,谁知道它那儿客满,我上城南看看去。”
年轻人也不多说,寒暄了几句也就走了。
“诶,老刘。一穷小子,你跟他套什么瓷儿?”
一旁的老友看着年轻人离去的背影,转过身边走边问。刘员外把玩着手中两个发亮的核桃:
“年纪轻轻,就开了这间如意酒坊,倒也难得,不像咱们当年哟,差点没给饿死。”
对方似是这才想起:
“哦,这小子就是你说的那个腿瘸给治好的?叫什么来着,张长秀?”
刘员外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
“可不,前几年摔马车给摔断的,不知怎么就给治好了,真是奇怪……”
3, 琵琶。
“绿珠,你今天弹得可不比桃花姐差呢。”
刚从台上下来,小红就拉过绿珠的手,很是开心地赞道。后者别过脸,轻轻地把琵琶放在一边,不忘小心翼翼地盖上防尘用的纱布:
“别乱说,等会儿桃花姐听到了,又得不高兴了。”
小红眨巴眨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噘着嘴:
“这有什么,你明明就比她弹得好嘛,而且,绿珠你长得也不比那些个会跳舞的花魁差,指不定将来呀,就能代了她头牌金香儿,我看她还能骚浪到几时。”
绿珠赶紧捂住她的嘴:
“这话以后你若再说,我不理你了!”
见她真的恼了,小红也只得应声称是。绿珠坐到妆台前,拿出纸笔,又记了起来。小红凑过脸,调笑道:
“你呀,一天到晚写写写的,难不成相当个女秀才?”
绿珠没有理她,左手点着几天收到的工钱,右手的笔没有放下。被冷落的小红不开心地一把夺过她的笔:
“好啦好啦,每天都在这儿写,写这么多,是要把你的嫁妆单子也列上去吗?合着干脆,明日我跟清荷姐说,让她给你寻个好婆家,找个能干相公,也省的你这会子瞎操些破烂儿心,哈哈!”
绿珠绷住脸,转过身嗔怪道:
“你个小蹄子,看我不撕你的嘴。”
说着,卷起袖子作势就要打她。正在二人追闹之际,一个碧色衣裳的女子敲了敲原本开着的房门。
“清荷姐!”
二人停止打闹,一左一右地拥着来人。脸上厚重的粉底让她不敢有太多的表情,但她还是微微弯了弯嘴角,拉着两人坐到桌前。
“你们今天表现不错!特别是绿珠,这调儿抓的可比平时还有准头呢。”
绿珠一听,赶紧站了起来,走到妆台前,把今天领的碎银子抓了一大半儿,用绢子包着,递到清荷面前:
“清荷姐,这些是我们俩孝敬您的,您平时……”
清荷作势要推:
“这哪能,你俩自己挣的,自己收着。”
小红赶紧帮腔:
“别呀清荷姐,要没您,我俩今天哪有机会登台,没准儿一辈子都是做粗活的小丫头呢,您就别推辞了。”
清荷见此,不由分说地把绢子塞了回去:
“这我真不能要。我今天来,是有别的事情找你们。”
绿珠和小红对视一眼,在清荷对面坐了下来。
“哎,真是俩乖巧丫头,好在你俩还能弹弹琴,否则呀,清荷姐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像我们这样的人,在这长安城里,想要过活也不容易。要我说呀,运气好的,趁着年轻,找到能帮着赎身的人,就跟了吧。前些日子,那拉二胡的小月,被看上娶回家,还做了正妻呢,前些日子,我还在街头碰到她。哎呦,好看了不少呢。”
见珠儿的眉头有些紧,小红赶紧说道:
“清荷姐,我们俩,不做全活的。签卖身契的时候就说好了,我们是清馆儿。”
清荷见她二人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索性也不绕弯:
“呵呵,瞧你说的。我能不知道吗?只是这不,二楼来了位公子,说是看上了绿珠,你先别急呀,我跟你们说,妈妈告诉我,腰间那玉佩至少能买三个缀锦楼呢!”
小红有些为难地看着绿珠,只见绿珠一时间低着头,五指握拳不肯言语。
“清荷姐,绿珠她来之前,就给许了人家了呢。而且,我们这……我们这就是俩柴火妹,哪比得上别的姐姐,个个是水玉雕出的人儿,她虽然长得还算清秀,可这皮糙肉厚得,万一没伺候好,可不砸了咱缀锦楼的招牌。”
见清荷无奈地摇了摇,小红拉着绿珠的手,急的眼泪珠子都要落下了。
“珠儿,你往开了想,等你挣够了卖身的钱,想怎么的不成?将来不想待在缀锦楼,就学白兰姐那样,去开个胭脂铺。”
中庭井里新映上了一勾弦月,星辉作伴,夜空三分青白。戏台上破阵曲响起,今晚的第二支曲子,原本做调的琵琶却被放在了镜子边上。想是舞鞋敲在几人抱不过来的大鼓上,才能发出这般声音,今夜台中央又是谁长袖一挥,惊了满座,艳了一堂?
4, 如意
寒食,天色渐凉。
“秀儿,怎么这么些天没回来?”
四合院的夜景,有些狭小。瘦弱的妇人被看上去很是宽松大气的裙子给套着,显得格外有些苍老。
“娘。”
张长秀扶着特地出来迎接的自家娘亲进了屋子。
“这些天,处理了些事情,所以回来晚了。”
妇人借着灯光看了看自家儿子发青的眼窝,叹了一句:
“今儿寒食,难为你赶回来了。你呀,不要太辛苦了。酒坊的事,不用啥都自己做,多请伙计帮帮你。”
张长秀顿了顿,说道:
“娘,这些日子酒坊挣了不少钱,我想给您换栋大宅子,咱搬到外城住吧。”
妇人略有些惊讶:
“这?外城的屋子得不少钱吧。”
张长秀微微弯了弯嘴角:
“只要您喜欢,钱的事儿就别担心了。”
妇人无奈一笑:
“行吧行吧,秀儿说了算。娘知道你孝顺,你也别嫌娘念叨,你这也不小了,什么时候给娘娶个媳妇回来哟。永年他还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想我张家……”
张长秀略有些突兀地打断道:
“行了娘,儿子会上心的,天儿不早了,我扶您去休息吧。”
半年后,西市如意酒坊老板娶亲。
“刘大哥,你还别说,这姓张的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听说还买了栋新屋子呢。这新娘子听说也是西市琴铺的老板,这娶回家嫁妆怕是少不得几十两银子哟。”
刘员外抱紧手中带来的贺礼:
“可不是吗,行了,一会儿咱客气些,少乱说话。”
“得嘞,您就放心吧。”
这天,张长秀成亲,排场虽说不上铺张,倒也算体面。左邻右里也来了不少,折腾了张长秀一天。是夜,红烛高亮。等张长秀回到屋子,新娘子已经自己掀开了盖头,坐在桌前一手毛笔,一手算盘,有模有样地写着今天的账册。
“夫君。”
见张长秀进来,抬眉柔声唤了唤。
“今日咱俩新婚,还劳娘子如此辛苦,为夫有愧呀。”
听到这里,新嫁娘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边站起一边答道:
“哪的话,夫妻之间,不说这些。咱俩成亲前不是都说好了吗,要一起把两间铺子打理好。今天进账的银子左不过也就那几位送的,咱都一一记着,找着机会了还得还给人家。”
张长秀笑了笑:
“是!我家娘子向来最是能干,将来呀里里外外肯定都是把好手。”
见自家娘子小心地擦拭着手中的琵琶,张长秀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小红,自打见你起,你就这般宝贝这琵琶,这琵琶可有什么说头。”
小红小心地放下手中的琵琶,略有些黯然地关上窗:
“可不是吗。这是一个姐妹送的,说起来,要不是她,也不会有今天的我。”
张长秀走到她身后,揽着她的肩膀,安慰着拍了拍。小红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叹了口气:
“我从前在缀锦楼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姐妹,感情很是要好。她生的美,被有钱人的公子看上,被逼得从淸倌儿转成了红倌儿。
那天,寒食那会子,她送了一个大匣子给我,让我十日后打开。结果,还没到十日,她……她就从缀锦楼上跳了下去。早上被人发现的时候……
哎……
我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是一箱金银首饰,还有这把琵琶。后来,我拿匣子里的钱拿回了卖身契,多余的,用来开了这间铺子。”
张长秀跟着谈了口气:
“想不到,还有这样的说头。你那姐妹……哎,莫要太伤怀。”
见张长秀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小红宽慰地笑了笑:
“不碍事,难为夫君不嫌弃小红。”
张长秀展眉笑了笑:
“哪的话,没得什么嫌弃不嫌弃的。”
想了想,他似乎又有些伤感:
“今后,咱俩要将铺子经营好,将母亲照顾好才是。毕竟张家,就剩我一个男丁了。哎,是我对不起大哥。”
小红点了点头:
“大伯的事,我也听母亲说起过。今后我也会少跟母亲提起大伯,省着老人家伤心。”
夜色渐深,高亮着的龙凤蜡烛,却是有些突兀。妆镜照着二人鲜红的嫁装,很是刺眼。
5, 薄昼
长安艳阳高照,千红百里,一春芳华。
素衣少年背着白布袋着的书本兴冲冲地跑向长街口。
“绿珠!”
街亭里的女子提起碧绿的裙摆,出亭迎接:
“永年!你来了!
看你,弄成什么样了,好歹是个秀才,衣裳脏成这样。”
原本看着女子姣好的面容发愣的少年,似乎总算回过神:
“我这不是急着想见你吗,一不小心给石头绊倒了……”
女子有些有些焦急:
“摔着了吗?摔哪了?要不要紧?”
少年没有来得及整理已经有些凌乱的发髻,从怀中掏出了一朵淡黄色的小花:
“绿珠!你怎么老这么爱担心呢?我没事,你看,我摔倒的边上还有一朵好看的野花,我给你采来了。”
女子看了看少年手中已经皱巴巴不成样子的小花,哭笑不得,只得叹道:
“你呀!”
夏时荷香绕堤,船篷穿梭在池塘,采莲曲此起彼伏。
女子坐在荷塘边拨弄着一只略有些陈旧的琵琶。
“嘿!”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的她失手把琵琶摔倒了荷塘里。罪魁祸首却是满脸堆笑着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了一把崭新的琵琶放到了她的面前。
杨花飞絮,满目欢颜。
长安秋,落英满头。
少年的脸上挂了一丝的忧伤,绿衣长裙的女子难得见到他这副模样,有些担忧地问道:
“永年,可是出了什么事?”
少年看上去很是青涩的脸上,坠着的沉重让人有些窒息:
“原本是长秀去参军的,但是前些日子,他从马车上摔下来,断了腿。大夫说,可能会终身残疾,虽然我是个秀才,但现在我们家能去参军的,就只能是我了。
所以……”
经冬,寒食近。
一纸榜文张出。
“这上头都写得啥?”
“哦,没啥,就是边关暴乱,不过朝廷已经给镇压住了。挺难得的,这么大的暴乱,也才损失了几个人。想我大唐,原就该是个太平盛世。”
“才死几个人,有什么必要张榜?”
“我看看,我看看。刘大虎,王武,张永年,易行……这些人家里听说都发了不少抚恤金呢。”
“走吧走吧,看啥呢,死那么几个人也有必要张榜,真是的,又不管咱的事。”
笙歌间,一绿衣女子于楼头低唱:
云雪落满头,薄衣鲛绡透。忽忆少年时,相看笑不休。
而后,衣袂翻飞,女子的身躯随着歌声飘到地面,像是要讨要一场被这黑暗作贱的良缘。
雪落,长安永夜。
(与历史相关的部分木有很严谨,请见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