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家的祖屋,在村头那株百年槐树下。儿时和小伙伴在槐树下丢过沙包,办过家家,牵起手来环抱着粗壮的树桩蹦蹦跳跳,也捣过树上的鸟窝。槐花飘香的季节,我们会围在树下捡落花。
父亲小时候,家底是不错的。据说曾祖父手里开过当铺,到祖父这一辈时开的是烟店,自家地里种满了烟叶,家里还雇了长工。祖父十九岁时和祖母成婚,育下四个儿子,我父亲是仨儿。
祖父俊拔儒雅,熟读诗书,精通本草纲目,颇有学士风范。 从我懂事起,印象中的祖父除了种得一手好庄稼,还会各种绝活:元宵节的龙灯会绝对少不了他,裱,刻,画,样样精通。他扎的莲花灯,九马灯维妙维肖。去临安山区捉鸟,画眉鸟,竹叶青唾手可得,还会制作精美的鸟笼,这门手艺后来传给了二伯。刨出来的烟丝又细又香,这门手艺后来传给了父亲,在诸暨下埠镇父亲烟匠师傅的声名家喻户晓。更烧得一手好菜,这门手艺后来传给了叔叔,现在是镇上的顶级厨师。除了做事,闲下来就是看书,似乎永远也不会厌倦,家里人有点小病小痛自己上山采点草药就搞定了。
而祖母的形象我们只是通过父亲的口述得知:很慈祥,从来不打孩子,一身旗袍,黑黑的皮肤,矮小敦厚,出生在富人家,所以有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头发总在脑后整整齐齐盘一个圆髻……父亲四兄弟个子都不高,皮肤都很黑,看来就是来自她的遗传。
我的小外婆曾在我家做过长工,她说每每长工碰到困难,祖母要么预支工钱,要么就送米,或把自己的旗袍送给她们穿,乐善好施,是街上有口皆碑的大善人。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在38岁那年就得了肝腹水撒手西去,抛下了年幼的儿子:那一年,父亲八岁,叔叔三岁。临终时她抓过祖父和父亲的手就往嘴里咬,她放不下,放不下啊。每每提及此事,父亲那坚毅的眼睛里就会有些许湿润,他说,要是现在的医学条件,你祖母就不会死。而父亲对祖母的回忆也仅限于此。俞家的堂屋里也没有挂祖母的遗像,我们从来都不知祖母是什么模样。
在祖母去世的同一年,祖父就把继祖母娶进了门。继祖母是个年轻的寡妇,才24岁,富阳桐庐人。听说生过一个儿子,也死了,也传说祖父在那边做生意时就和她好上了。在一天深夜跟祖父跑出来的时候,脚上还穿着丧夫的白鞋,路过祖父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家歇脚时才换了双黑布鞋,把那双白鞋搁下了。结果没几天那家的阿公就死了,继祖母因此背上了晦气的骂名。
父亲称她为姨娘,她为祖父生下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妈,四个儿子之后的一个独生女,成为祖父的掌上明珠。如果说亲祖母的死使父亲他们四兄弟过早地失去了母爱,那么姑妈的出生无疑使他们永远地失去了父爱。祖父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她们母女,可以说是娇宠。这种娇宠一直延续到后来姑妈生出的三个孩子身上。在我幼小的心眼里看来似乎成为他们的一种特权,他们才是幸福的一家子。因为祖父只有在面对她们时目光才是慈爱的,也可以说是溺爱。而我们这些孙儿孙女从没有享受到这种目光,更不用说像表姐表弟那样让他抱在膝头上撒娇,他甚至没有用手轻轻拍摸过我们的头。在那个包办婚姻的年代,祖父和继祖母之间应该算是有爱情的吧。
父亲中断了学业,因为家里不肯为他拿出八毛钱的学费,先生天天问他要,要强的父亲再也不肯回去上学。他带姑姑最多,让她骑在脖子上四处转,姑姑热乎乎的尿总是撒在他脖子上,顺着背流下来。姑姑就和他很亲,不叫他三哥,反而叫他阿大,即大哥的意思。晚上,一边是姑姑和祖父母睡一床其乐融融,另一边年幼的叔叔跟父亲睡,一直尿床到八岁,在大冬天,他们兄弟俩的被窝就又臭又冰。没亲娘的孩子,童年就是这么过……
父亲十三岁那年夏天,家里有了不祥的预感。先是他新婚的堂嫂刚出生的侄子没日没夜地哭,怎么也哄不好。还有就是祖父有一次午睡时,听到床底下有粗重的呼吸声,探头下去一瞧,床底下一条大蛇盘成米筛状,在呼呼大睡。再有一次,看到这条银光闪闪的大蛇盘踞在门框上。之后的一天夜里,俞宅就发生了大火,富含焦油的烟叶堆得跟屋一样高,烧起来根本无法救灭。那时的房子又是木结构,楼梯便烧断了。父亲的堂嫂正在坐月子,抱着婴儿从二楼窗口跳下逃生,摔成重伤,又受了惊吓,不久便去世了,婴儿在母亲的避护下倒是安然无恙。
俞宅的几十口人在睡梦中被惊醒,慌忙逃生,年幼的叔叔吓呆了躲藏在门后不知所措,祖父出来后发现少了小儿子又进去找,在门后把他拎了出来,刚跑出门外,房子便轰然倒塌。大火烧光了所有的财产,俞家从此陷入贫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