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高畑勋 著
毕加索①刚刚五岁的女儿帕洛玛,在庭院的小水池里发现了几只蝌蚪。她赶忙光着脚丫,手拿杯子,跳进了水里。蝌蚪的游动神奇又有趣,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水底,脸上的表情一本正经、聚精会神。这个顽皮的小丫头接下来的瞬间会干些什么,没有人知道。或许会把手伸进水里一阵乱搅。摊开的两手、表情、整个身体,都充满童真,十分生动。
看着这幅画,没有谁会说它的人物造型是乱的。从绿衬衫的底色上斜斜横插出来一只耳朵、还有束在脑后的头发……而在那下方,却生着一张刘海整整齐齐、正面朝外的脸。可是,没有谁会觉得“怎么看怎么奇怪”或是“为什么穿红色短裤的小屁股会撅向观者这一边?”“下面伸出来两根粗棒子一样的腿,左右关系太别扭”。因为大家都知道,毕加索是以变形、解体、破坏和重构为特点的画家。将不同角度下看到的人物颜面、身体部位组装在一起,进行造型处理,是他的拿手绝技。
但是,等一等。
为什么毕加索要这么做?当然,把这个问题作为本文讨论的话题,会嫌过于巨大。不过,让我们先就这幅画本身来看一看,如何?
“此画构图、色调都单纯明快,富于表现力。同时亦具有量感。造型严谨,不会让观者体会到变形的不自然感。且虽说是如此程度的变形,却将专注凝视着蝌蚪的孩童神态捕捉得精妙无比。”
——假如有人这么讲,虽有点像抬杠,但我仍要说:“不是这么回事。”因为,之所以能够将孩童的神态捕捉得如此生动,正是由于那些变形的存在。
毕加索由衷地欣赏着帕洛玛的一举一动。自己也感染到一种孩子的心境。如果他是摄影家的话,大概会追着帕洛玛的举手投足,一次次按下快门,那么女儿目不转睛盯着蝌蚪的瞬间,自然也会被捕捉下来。不过,绘画并不是摄影。画家想把那种活泼好动的孩童印象、那种切实的感受、那段时光,全部掬起,放入一幅画中。既想描绘孩子的脸,又想画下那可爱的小屁股。再加上,想把望着帕洛玛时自己也被同化的那份生机勃勃的心情,全都投射在画面上。
如果观看者仅仅满足于画面整体传达出来的那种强韧的造型力,毕加索恐怕会很失望吧?他期待的是,观者能像自己画这幅画时一样,把朝向各方的各个身体部位,分别当作不同的东西去看待和理解,然后就会开始产生“眼睛花了”的感觉。他一定是希望我们去品味画面弥漫出来的那份“幻觉”,去跟他一同体会某种“幻视”。
人物横着的头和脖颈、正面的脸、扭向我们的穿红短裤的小屁股……当我们把这些部分全都清楚地区分开时,眼睛就会开始变花。这样一来,就会产生一种幻觉,感到帕洛玛正用目光追随着蝌蚪,从斜后方转过脸来,仿佛在回头张望似的扭着身体。不,你的眼睛将只能看到这样的一幅情景。也就是说,你在注视帕洛玛的脸和红色短裤时,红色屁股的左侧,不知何时变成了人物的肩膀,左脚看起来就像一只伸出来打算抓蝌蚪的手。你会感受到这样的动态。脸的朝向跟那只手(即左脚)非常相称,张开的右手感觉也匹配得恰到好处。一旦你开始这么觉得,几乎就很难再从这个咒语的束缚中逃脱。然而,当你将目光暂时从画面撤离,随后再次投向它时,就仍会恢复从前的正常视觉。
这样反复观察着,时间转瞬便会流逝。这幅乍看之下十分单纯的画作,已经成为我的至爱。毕加索的绘画当中,时时会隐藏着这样充满玩心的“小机括”,十分有趣。
说到“幻视”之类,听来似乎高深,可这种单纯而又原始的幻视,在观看康定斯基、克利、米罗更具抽象性的画作时,却是自然而然在发生:随便扫过的一道笔迹,看起来像是动物的活动;色面突然陷没,仿佛变成了纵深处的背景;有个什么东西时而蠢动,时而消失……然而,毕加索的情况稍有不同。他留给我们的幻视的余地并不大。
毕加索的绘画是彻头彻尾“现实”的。不,他的多数作品并不属于写实主义的写实,所以说它们“现实”或许不够恰当。但至少,它们是“现世”的。即便是自己梦想和幻视的东西,毕加索也会将之作为外界确实存有的事物去加以描绘,作为形体呈现给观者,让观者与之直接相对,因而很难受到他梦幻的诱惑。对待肉体,亦同样如此。不管怎样将肉体变形和解体,使之接近于抽象画或构成画,不给画面上创造出来的那些形体赋予一种崭新的肉体的力量与生命,毕加索就决不罢休。即使它们的样子与现实中真正的肉体似像非像,即使他将别的什么东西,解读为现实中的事物来进行造型处理,都是如此。毕加索将写实性绘画绝对无法呈现的事物,与肉体的戏剧性、张力与实感,作为一种眼睛看得见的东西,作为一种形体,在画面上尽力地表现出来。正因为如此,例如因恐惧而尖叫、哭泣的女子,被处理成恐怖漫画的形式(虽说拥有远超于漫画的逼真之感);梦中的女子或镜前的女子,脸部的侧面与正面合为一体,反而愈加焕发出美感。而且,假使他想画那种均衡美丽的人物,也会满不在乎、随心所欲地去画。毕加索的这些特质,正是西班牙人骨子里所特有的。“发现”了纯粹抽象画之后的毕加索,跟一心一意只追求抽象、犹如求道者一般的荷兰画家比埃·蒙德里安大大不同。为自己的四个孩子,他也认真地画下了许多写实性的素描。
毕加索有四个孩子。1921年,第一任妻子奥尔嘉所生的长子保罗;1935年,情人玛丽·泰雷兹·沃尔特诞下的长女玛雅;而1947年出生的次子克洛德和1949年出生的此女帕洛玛,两人的母亲都是情人弗朗索瓦丝·吉洛。帕洛玛是在毕加索六十七岁时出生的,与长子保罗之间的年龄差堪比父女。
有趣的是,毕加索在刻画每个孩子时的手法各有不同。由于母亲奥尔嘉本人拒绝在画中变形,也由于当时毕加索正处于所谓“新古典主义时期”,因此长子保罗被装扮成滑稽演员或小丑的模样,摆出简直可以说是拍纪念照一样的端正姿势,被描绘下来。不但保罗紧张,毕加索也紧张。不过,轮到第二个孩子玛雅时,从母亲抱在怀中的时候起到她八岁左右,毕加索都画得更为轻松。不仅有很多记录她成长的写实性素描,也有抱着玩具或娃娃被施以地道的“毕加索式变形”的系列油画。每一幅都很安详平静,从中能感受到毕加索对孩子热烈的父爱。而将孩子的面貌刻画得最为天真机灵、充满童趣的,则要数克洛德和帕洛玛的那些肖像了。不管在哪幅画中,孩子都有动作与姿态,是个小淘气,一刻不肯老实,表情也十分有趣。尤其帕洛玛,每幅作品都将她那倔强好胜的小女孩神态,展现得淋漓尽致。望着这些画,你会感到欢悦。《帕洛玛玩蝌蚪》便是其中之一。
我见到这幅画,是在2000年国立西洋美术馆举办的“毕加索:孩子的世界”展上。该展览汇集了毕加索从少年时代至晚年创作的所有孩童画,令我大感开怀。
毕加索的存在感实在过于巨大,人们究竟有多喜爱他,我无从知晓。这个从根本上掀起了一场绘画革命的人,一个随心所欲描绘着既不美丽又令人费解的作品的人,却名动天下,是现代艺术的代名词。不过,进入21世纪以后,因为与他所在的时代有了些距离感,所以也应该可以渐渐地从那些历史意义、艺术运动之类的框框中解放出来,去更加自由地欣赏我们喜爱的作品了吧?不管怎样,天才毕加索一直活到了九十一岁,毕生的每一天都绘画不辍,留下了浩瀚的作品(据说接近七万幅)。说它们是“百花缭乱”也好,“百鬼夜行”也罢,总之画风千差万别、各色各样,即使有人觉得像是好几个作者画出来的,也不足为奇。所以不管是谁,应该都能在他的绘画当中发现有趣的东西。
大概也处于这样的原因,日本的毕加索展十分频繁,人们蜂拥而至,争先恐后。按主题举办的画展也不是只有“毕加索:孩子的世界”,还有按照他的几位情人或时代区隔等方式来规划的展览,形形色色。看来人们终究还是仰慕他的。想到这里,我便感到心安了一些。毕加索的画风尤为“现世”,又有如此强烈的变形,很难成为当代流行的治愈式“鸡汤”,然而还能拥有这样的人气,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对我来说,毕加索带给我的最初的“惊动”,是高中时代在大原美术馆二楼大展厅内看到的那副《头骨与花朵》(现题名为《有公牛头骨的静物》)。在埃尔·格列柯的《圣母领报》(日本首次埃尔·格列柯展上最为出色的一幅作品)、高更的《芳香的土地》(去年,即2003年巴黎举办的“大溪地的高更”展上最独放异彩的作品)等一排排西洋名画之中,毕加索单纯至极的《头骨与花朵》,其强大的表现力岂止是毫不逊色,甚至可以说是傲然压倒了其他众多杰作。我想,若是没有它,这个空间该会显得多么寂寞。
说到底,毕加索终究是伟大的。
2004年2月
①巴勃罗·毕加索(Pablo Picasso,1881~1973):出生于西班牙安达鲁西亚自治区的马拉加,父亲是画家,母亲则是世家名媛。少年时代起就显露出绘画方面的才能。十四岁时,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父亲就职的巴塞罗那美术学校。青春时代与友人们激烈地争论着艺术观点,怀抱着对艺术中心地巴黎的憧憬长大。1900年,十九岁时初次前往巴黎旅行。1904年后,以巴黎为据点开始艺术活动。其后,主要经历了创作抒情性绘画的“蓝色时期”;以理性和分析为风格、与画家乔治·布拉克(Georges Braque)被并称为“革命性绘画”的“立体主义时期”;否定了之前的分析立体主义、综合了各种画法、画风更为平和的“新古典主义时期”;受到超现实主义的影响,画风更具幻想色彩的时期;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夜,饱含着政治主张与事实揭露的绘画时期等。毕加索的画风,总是处于对自己之前创作的颠覆与破坏之中,充满了对新式样、新事物的创造力。主要作品有《丑角》《亚威农少女》《三个乐师》《格尔尼卡》等。——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