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当你感到孤独时,你应该想到,在思索的道路上有这么多巨人开辟了荒野,并在路旁指引着你。又有这么多后来的追随者走在了你的前面,他们的足迹早已汇成了大道。你是如此渺小。你却从不孤独。
2.理性和真理是人所共具的,属于那先说出来的人并不多于那引用的人。也不是根据柏拉图多于根据我自己,既然他和我一样看见和了解它。蜜蜂到处掠取各种花朵,但后来酿成蜜糖,便完全是他们自己的了;已经不再是百里香或仙唇花了。同样,人们属于他自己的作品。他的教育、工作和研究没有别的目的,只是要培养他的这种消化能力。
3.大自然规定生命的入口只有一个,生命的出口却有成千上万。
4.人间总有那么多出其不意的突变,很难说我们怎样才算是到了穷途末路,人只要一息尚存,对什么都可抱有希望。
5.以我看来,世界上的什么怪异,什么奇迹,都不如我自己身上这么显著……我越通过自省而自知,我的畸形就越令我骇异,而我就越不懂我自己。从我身上可以找到所有矛盾……羞怯,蛮横;贞洁,淫荡;健谈、寡言;坚强,纤弱;聪明,愚鲁;暴戾,和蔼;撒谎,诚实;博学,无知;慷慨,吝啬又奢侈:所有这些,我都在自己身上或多或少地看到,就看我偏向哪方……关于我自己,我不能讲任何绝对、简单和坚实的话。这样讲时,我不能不感到混乱和混杂,也不能一言以蔽之。
6.对我来说,最难的事,莫过于相信人的一致性,而最容易的事,莫过于相信他们的不一致性。
7.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是一个人懂得如何作自己的主人。没有什么能比好好地、尽力地扮演一个人这样美,这样合法了;也没有任何一门科学能比认识到好好地、自然地过此一生更艰难。我们的疾患中,最猖狂、最蛮横的,就是瞧不起我们的存在……就我来说,我爱生活,并开拓生活。
8.搔痒乃是大自然最甜美的恩赐之一。
9.从未看过河流的人认为他碰到的第一条河是大洋。在我们看来,我们认识范围中最了不起的东西便是自然创造的最大极限,眼睛看惯了,心灵也就习以为常,对眼前经常发生的一切不觉惊奇,也没有疑问。鼓舞我们去探求事物原因的不是它们庞大,而是它们新奇。
10.在评判自然的无边法力时,我们必须更加虔诚,更勇于承认自己的愚昧和无知,任何忠厚可靠的人都可作证,世上罕见之物层出不穷!对于它们,头脑至少应该保持开放,尽管未必相信。因为指责它们不可能,就是草率而傲慢地自称知晓一切可能性。倘若真地知道不可能与不经常的区别,知道违反自然秩序的进程与违背人的普通信念—— 既不轻率相信,又不简单排斥——的区别,那么我们应该恪守奇洛的吩咐,万物皆有其定数。
11.自高自大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一种病,所有创造物中最不幸、最虚弱、也是最自负的是人。他看到自己落在蛮荒瘴疠之地,四周是污泥杂草,生生死死在宇宙的最阴暗和死气沉沉的角落里,远离天穹,然而心比天高,幻想自己翱翔在太空云海,把天空也踩在脚下。就是这种妄自尊大的想象力,使人自比为上帝,自以为具有神性,自认为是万物之灵,不同于其他创造物;动物其实是人的朋友和伴侣,人却对它们任意支配,还自以为是地分派给它们某种力量和某种特性。他怎样凭自己的小聪明会知道动物的内心思想和秘密?他对人与动物作了什么样的比较就下结论说动物是愚蠢的?为比动物优超,贬低它们,不与它们交往,不是出于理智,而是傲慢自大,顽固不化。
12.人从来不知道衡量自己,却会衡量一切。如果人不能衡量自己,他的自尊心也不允许其他创造物有这份能力。人本身那么充满矛盾,一个人有了想法后不断地会有人进行驳斥,这种兴高采烈的讨论仅是一场闹剧,不得不使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衡量标准与衡量者都是虚无的。
13.读书,我只寻求那些能够令人愉快且又朴实无华的篇章;学习,我只学习这样的知识:它能够告诉我,我当如何认识我自身,我当如何对待生死。
当我在读书中遇到某些费解的地方时,我从不一味冥思苦想,倘我尝试一二次后仍不得要领,我就把它甩开。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死啃它们,无异于浪费我的时间和精力。我的思维机器只在初始时才敏捷活跃,而那些不能令我当下关注到的东西,不能靠持久来解决。没有灵感,我的思维就会枯竭。过分地执著于某物,只会使大脑疲惫不堪、陷入混乱,我的眼睛也会变得模糊不清。我必须把注意力暂时移开,而后再回过头来不断地看看。一如我们在看一件耀眼的红色衣服时,总是先把视觉稍稍移开,然后再不断地瞥上几眼。倘若某书使我感到厌倦,我就丢开它去读另一本,只是在我无所事事时,我才再去问津那本曾使我厌倦的书。
米歇尔·德·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是法国文艺复兴后期人文主义最重要的代表。从某种意义上说,蒙田和莎士比亚都是我们同时代人。他是启蒙运动以前对知识权威持批判态度的批评家,是一位人类情欲的冷峻观察家,也是一位对各民族文化进行冷静研究的学者。他所关心的问题,时至今日我们仍不得不关心。所以我们很容易把他视作一位可以和我们一同深入讨论问题的现代人。
他为现代人所推崇,是因为他早大家四个多世纪说出的话,大家在四个多世纪后依然能越品越有味。照理说,品古人的东西,犹如啃剔除的骨头,初尝生香,继则无味,久嚼如同嚼蜡。但是我们现代人读起蒙田来,却免不了会忘掉长达四个世纪的时间差别。
他能让你回头注视自己,道理非常简单,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怀疑主义者。他无法相信绝对的真理——当然,他也会拒绝断然否认这种真理的存在。他只告诉你说,我不知道。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知道什么呢?”对外在真理的悬疑态度,促使他回头来审视自己。省察自己的生活状况,省察自己的身体活动与精神活动,以及省察自己的身体活动与精神活动之间的关系。这同样也激励了我们现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