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的台阶前，一口口一米多宽的黑色大锅一字形摆开，锅里装满了热气腾腾的极具本地特色的食疗性花色药粥。信众们排着长长的四个纵队，他们中有的人拿着家里餐桌上用的不锈钢饭盆，有的人拿着二十公分高送饭用的不锈钢保温桶，有的人拿着带提手的七彩塑料分层餐盒，还有的人拿着在办公室里用来喝水的大容量保温杯。他们翘首期盼，正在等待施粥活动开始。

先来说说东林寺的施粥活动。每年火把节前夕，寺院会提前准备好当年本地生产的红、黑、白三色的糯米，再搭配桂圆、莲子、银耳、红枣、百合、山药、绿豆、红豆等药材，于火把节的第三天凌晨开始下锅，再用大锅微火炖到清晨，熬好后在中午之前送出。据说，吃了此粥，人会身体康健、无灾无殃、一年吉祥。

由于东林寺影响力巨大，因此附近的村民在这一天都会派出家中的一个闲人过来领粥，然后带回去分给大家享用，从中讨个趋吉避凶、万事顺意的好彩头。用僧侣的话来说，那就是佛法无边，加持添福。为了表示隆重，每年的施粥活动住持都要亲自祈福。

言归正传。此时，僧侣们已将粥装进大桶，抬到了队伍的面前。当当作为义工，在小沙弥的指示下组织信众们排队，并维持好秩序。

一僧人上台主持，宣布施粥仪式正式开始。开场白之后，远慧住持开始诵经祈福，接着，他发言说粥中有九种食材，意味着信众家满九宝，即温暖、仁慈、圆满、和谐、吉祥、健康、感恩、欢喜、善缘云云。最后，他用勺子将粥舀起，装进第一个信众的碗里。那位信众喜得头碗粥，开心到手舞足蹈，嘴角咧到耳垂边。

施粥活动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时，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拿着一个约二十公分大的不锈钢饭盆从远处走了过来。他长得有点瘦削，脸上沾着些许污渍，右鼻孔与上唇之间留着一道斜长的疤痕。他人虽小，但从眼神上看非但没有一丝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与稚气，反而多了一份敢于负责、敢于担当的成熟与坚毅来。他穿着一条卡其色长裤，膝盖位置打了个很不起眼的小补丁，脚上穿着一双有点褪色的棕色皮凉鞋，尺码有点大，相信是哪个远房亲戚送的——看来他家境不是很好。想到这，当当心里猛地生出一丝怜悯来。

同情心促使当当向他招了招手。男孩见有人叫他，就走了过来。当当夺过他的饭盆，递给分粥的小沙弥，说先给对方盛上。远慧住持在一旁看着，眼光中充满了欣赏和赞许，但不知道是对当当还是对男孩。男孩接过粥， 谢过之后就转身向山门右侧的那棵高大的菩提树走去。

菩提树下坐着一位中年人，看情形应该是孩子的父亲。当当想，为什么大人不冲在一线，反而让一个孩子过来领粥呢？莫非是一个有格局、有想法、有个性的父亲，想给孩子提供一个绝佳的锻炼机会？如此看来，这位家长还是蛮有境界、蛮优秀的，值得赞赏！不过，神情好像不太对！在他身上我找不出一个能体现他是孩子父亲的信息因子，不仅如此，恍惚中还有一丝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异样感觉从中透了出来。

当当心生好奇，于是偷偷地跟了过去。只见那男人绷着块脸，压着双眉，目光凶狠地瞪着那端粥的男孩。天呀，这表情，怎么可能是个父亲？除非太阳从西边升上来！

就算不是父亲，让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去给自己领粥，这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吧？他是你养的狗，是你的奴隶？他天生欠你的？难道一把年纪还不懂什么叫护弱爱幼吗？

当当细看，这男人中等个子，身材稍显瘦削，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衣服上虽然没有补丁，但也略显陈旧。总的来说，与男孩的穿着情况相当。此时，男人看到当当过来，嘴角稍稍翕动，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当当感觉不出那究竟是充满和善，还是暗藏杀机。

男孩蹲下身，拿出一个小碗将粥分开，然后取来两只调羹分别放在上面，最后将饭盆端起来递给男人。男人喃喃自语，说领个粥都磨蹭那么久，都是因为不孝顺他这个父亲云云。当当一听，我去，还真是一个父亲！能碰到这样的父亲，也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听说有坑爹的，现在终于看到有坑儿的了！嗯，就算他是父亲，也只是一个没有良知、没有是非、品性恶劣、不合格的变态父亲。

当当十分不解，为什么孩子如此尽力，做父亲的还要百般挑剔，出言刁难呢？

男人拿起调羹，开始吃粥，但一不小心调羹滑进了粥里。这下，男人性情大变，他将饭盆往石凳上一丢，就絮絮叨叨地说男孩是故意刁难，才会玩此手段。他越说越激动，脸色也慢慢地变得通红。突然，他“刷”地站起，高举饭盆“啪”的一声一股脑儿地扣在了男孩的脸上。顿时，那粥洋洋洒洒泼开了，从男孩的脸上直淋到脚背，那种狼狈真的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男孩没有顶撞，他只是用手挠抹开脸上粘着的药粥，并站了起来。可男人并未收敛，他大骂几声诸如“逆子只会虚情假意”之类的言辞，就伸出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推搡对方。男孩没有站稳，在推力的作用下一个踉跄向旁边倒了下去，脚狠狠地磕在石凳的角上。 

看我这爆脾气！当当气不打一处来，要是严苛这样对我，我可要他的命！可反观男孩，他非但没有生气，还在站起来的第一时间就抓起父亲的手，追问是不是被烫到了。哎呀，受不了啦，这个没用的东西！人家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你还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十足的窝囊废！

了解到没烫着之后，男孩弯下腰，将自己的那一小碗粥端起并递给男人，然后拿起调羹示意对方接稳。看对方开始吃粥，男孩才轻轻地挽起裤脚，只见膝盖下方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猩红的鲜血正沿着伤口慢慢地一滴一滴地渗了出来。

当当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怒不可遏地走到男人跟前，指着对方大吼：“作为一个父亲，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生下来不疼不爱，你还生他干嘛？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个父亲，就可以以上欺下、颐指气使、为所欲为！我国是有《未成年人保护法》的，更何况他是一个人，一个有尊严的人，而不是一条被你使唤的狗！”

那男人突然怔住了，表情复杂地侧着脸目光生硬地看着当当，似乎带着点长久以来无法解开的疑惑，又好像带着点明白事理后的接受，更好像带着点被别人戳穿后的愤怒，当然还带着点那看不清也道不明的在嘴角透露出来不知是善还是恶的诡异。

对方没有回应，更激起了当当的愤怒。是呀，她最讨厌这种装疯卖傻逃避责任的鸟人！你又不是垃圾袋，装什么装！不要以为会装我就会放过你！想到这，她伸出手大声指责：“人家连自己的粥都给你了，你怎么还这么不识好歹、得寸进尺？”一激动，当当的手不听使唤，一下子戳到对方手中的小碗。顿时，小碗像一颗炮弹似的砸向大树，然后“哐啷”几声碎成几片后落到了地上。

刚才还在发愣的男人似乎一下子被彻底唤醒，他怒发冲冠，脸红筋暴，嗔目切齿地对着当当大吼：“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教训我？”

“就凭你欺负孩子，谁都可以教训你！”当当义正词严。

接着，男人以家事为由，怒斥当当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当当立马回应，说路见不平就出手，正义平等社会才有盼头！男人反呛说，管好自己就阿弥陀佛，别他妈随意找借口用道德绑架他人。当当针锋相对，说这个社会就是因为有了你们这些渣滓才被弄得乌烟瘴气，国家就应该出重拳给予你们严厉的打击。

男人占不到上风，顿时恼羞成怒：“你是从哪里野出来的？居然敢在这里信口雌黄！”

一听到“你是从哪里野出来的”这句话，当当猛地感觉到自己好像被牛角蜂狠狠地蜇了一下，然后心头开始隐隐地痛。是呀，这是她的软肋，一旦被人触碰，就像伤口再一次被人剐挖并撕开。那一刻，她感觉血液在身体里慢慢沸腾，温度一下子蹭蹭蹭地涨了上去。她的心越绷越紧，越绷越紧，就像一张被慢慢拉开的弓，偶尔还发出嘭嘭嘭的令人心悸的声响。对于这个弱点，当当是自知的，她想过平抑自己，但却无法控制，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窜起来像魔鬼般地进行疯狂的反击！这是人性，当当又哪能躲得过？要知道，心理阴影对一个人的负面影响是极其巨大的！

当当不禁咆哮：“你说谁？再说一遍试试？”

“就说你，怎样？”男人大声回击，肩膀还向前顶了顶。

可能怕情势失控，男孩迅速地闪入两个人中间，他向当当表达了歉意，并将其父推了回去。

当当不能认输，她继续怼：“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你才是野出来的！人渣！百分百人渣！”这时，守守也凑上来，指着男人说，这狗日的只会欺负孩子，真他妈不是男人！成成也附和着，说虎毒不食子，做人要有点人性。嗯，成成这话真给力，尽管声音小了点，且还带着一丝丝的胆怯。

如此受辱，男人哪肯认输？“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们！”说完，他推开男孩，揎袖攘臂，穷凶极恶地瞪着当当他们，骂骂咧咧地渲染着紧张的气氛，摆出一副不开战誓不休的架势。当当暗自庆幸有助攻支援，也摆出了一副死磕到底、拒绝低头的态势。

就在双方处于严重对恃的时候，远慧住持领着一群僧侣走了过来，两个身强力壮的僧人迅速地将他们两方分开。“阿弥陀佛！”远慧住持用深邃的眼神瞥了当当一眼，然后摆了摆手让她退到一边。他扭过头，直视了男人几秒钟，然后伸出右手，轻轻地按在对方的肩膀上。太奇妙了！须臾之间，那男人像被施了魔法一般一下子变得安静柔和起来。嗯，刚才还是一头凶猛的老虎，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了一只温驯的羔羊了呢？难道这住持施了什么能控制他人精神的法术？

男人在远慧住持的指示下听话地坐了下来，就像一个做错事后虚心接受老师批评的懂事孩子。住持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并投以赞许的目光：“好样的，好好看住你爸。”最后，他对男人说，既然家离得那么远，孩子又受伤了，不如进寺院住一晚，天亮了再想办法回去。

最后，在僧侣的安排下，父子俩住进了寺院。当当三人也返回山门前，收拾施粥后留下的餐具。

当当心不在焉地收拾着，但脑海里已经风起云涌：看男孩嘴唇上的疤痕，就知道必是其父所为。此男性情如此暴戾、做事又如此过分，为什么远慧师父非但不去谴责他，反而去袒护他呢？真是不可思议！如果说慈悲、仁爱都是用来袒护恶人的话，那我情愿不去相信这些带着虚伪与偏见的佛教！若连善恶是非都可以不分，道德公义都可以抛弃，基本的普世价值都可以颠覆，那佛教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那我们的社会还有什么希望？有句话说得好，面对罪恶，沉默就是帮凶，就是纵容，比亲手杀人还要严重。如此说来，这住持、这东林寺就是刽子手！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当当又想，之前觉得远慧住持德高望重、行侠仗义，仁爱待人，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可以信赖的圣人与智者。但经过这件事之后，他的光环突然消失，人设瞬间崩塌，他的为人之道让人不齿——他竟然是这样的人，他真的太让我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