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浅夏初禾
01.
那天,就像一个普通的周六,细雪清扬,寒风拂面。我背上球包,一路小跑直奔壁球场,为下午的比赛做准备。哼着小曲儿,我推开那扇开了上千遍的门。
体育馆内黯然无光,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知是吓得,还是冷得打了个哆嗦。平时周末人满为患的体育馆一个人影儿都没有。我正准备松开推着门的手,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哭声。男人的、女人的、男孩的、女孩的、其他人的,许多人的哭声连绵在一起,活生生地把本该用来肆意叫喊的体育馆变成了一鬼屋。
“别大声说话。” 一个声音悄悄从我身边响起。我吓得松开手,门“哐当”一声砸回去,震荡的声音回旋在寂静的体育馆里。我扭头一看,发现是我壁球队的队长,瞬间放下心来。
“这是怎么了?我们不是三十分钟后就要比赛了吗?怎么不开灯呀?” 我急急地问道。
“喏,那群人,他们来我们这参加游泳比赛。” 队长解释道,“几分钟前才知道他们学校有人自杀了。教练不给开灯、放音乐,叫我们按兵不动直到他们离开。”
我咽了口唾沫,沉默地点了点头。我们一队人在黑暗中挤在一起,相顾无言,只能无助地听着那哭声离我们越来越远,直至戛然而止。
直到一周前,我们才从有消息的人那听说,那所学校自杀的女孩子是一位同性恋者。
听到这句话,我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她受委屈了吗?她很痛苦吗?没有人理解她吗?就算在现在同性恋合法化的美国,她都得不到真正的自由吗?
02.
前段时间,我自愿参加了学校组织的“Day of Silence”(沉默日)。手腕上绑上漆黑的丝带,参与者一天不能说一句话,不能用社交软件,以此来纪念那位自杀的女同性恋者。学校的这种无声支持,也让我产生了还原同性恋者真实体验的想法。
这个令我“痛苦”了一天的沉默日,让我体会到了这类人不能肆意分享自己故事的苦楚。
我在学校有好一部分同性恋、双性恋和跨性别朋友,关系还相当不错。有人问过我:你一个直女怎么能和他们玩这么好?你不觉得这些人和我们本身就不一样吗?
我回答说:那是因为你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的差异是“二态”(binary)的——要么是“异性恋”,要么是“非异性恋”;所以你作为“异性恋”的一员,就会觉得“非异性恋”者和你之间有隔阂。但假如你把这些差异看作是一个“光谱”(spectrum),这个“光谱”里面分为异性恋、同性恋、双性恋......你就会更直观地认识到人与人之间差异的多样性,内心也就不会出现很强烈的排外感了。
我在这个圈子里的第一个朋友,是一位跨性别者(生理结构上是女性,心理上认为自己是男性)。在此为了尊重这位朋友,我就用“他们”来作为形容这位朋友的代词。读起来可能会有些奇怪,请见谅。
03.
我第一次认识“他们”的时候,是在亚洲学生协会例行会议上。“他们”一个拉丁美洲人,夹在黑发黄皮肤的同学里面,很是显眼。“他们”顶着一个深褐色的爆炸头,却身着黑衣,竟给我带来一种庄重的仪式感,似是这会议对“他们”来说也很重要一般。而其他人,包括我在内,都是T恤牛仔裤运动鞋。相形见绌,简直叫人惭愧不已。
第二个让我纳闷的问题是:这个人究竟是女的,还是男的?看不出来呀。
那天的议题是“美籍亚裔演员在演艺圈该怎么提高自己的声誉”。“他们”立刻站了起来,满腔愤慨地阐述观点,爆炸头在空气中直晃。“他们”觉得好莱坞给美籍亚裔演员的机会太少,总是把他们死抠在美国人对他们的刻板形象上,不肯做出改变。“他们”认为,美籍亚裔演员为自己拼出一个道路的同时,也应该联合起来,共同在美国演艺圈作出改变,消除美国人对亚洲人的普遍偏见。
我惊呆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一个美国人会从这种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我想象我和“他们”,一个躺在中国大城市的公寓里,一个坐在美国小镇上的电影院里,对美国大英雄主义电影里的亚洲人“冷漠脸”、“正经”和“古板”形象愤怒地咬牙切齿,简直想立刻拍板而起。其实这么想起来,美国的好莱坞电影不也很“古板”吗?总觉得一部分他们不了解的人就是那个样儿。
当时坐在台下的我很是激动:终于也有一个美国人看透了好莱坞电影的“陈腔滥调”!
下面稀稀散散回复的人无非都是一些附和“他们”看法的美籍亚裔学生,而我们这些从母国过来的中国人、韩国人,没有一个人讲话。
我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那位同学说得不错,但是改变很难。若要改变,请问各位有什么高见,让美籍亚裔循序渐进地提高他们在演艺圈、甚至美国社会的声誉?”
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用惊讶的眼神看向我这个九年级刚入学的学生。“他们”也看我,突然笑了起来:“是的,改变很难,但是总得有人迈出一步,对吧?亚洲文化那么源远流长,不能让美国人被这种’死板’给扣住了,你说是吗?”
我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差点哭出来。这是第一个,我来学校第一个,这么为我们亚洲学生辩护的美国人呀。我瞬间被“他们”的宽容气度折服。
04.
经过那一次的小插曲,我和“他们”开始有了更深的接触。“他们”是一位跨性别者,在学校学习中文,日本漫画狂热爱好者(难怪“他们”对东亚这么有感觉)。“他们”对亚洲文化的充分尊重和喜欢,令我欣喜不已。我也很乐意在课余的时候,和“他们”一起在写字板练练中文字。我们聊很多事情:“他们”去日本的旅行、我们的不同文化和祖籍、以及我们喜欢的日本漫画……和“他们”在一起从来都不觉得腻得慌。
“他们”是我第一个认识的跨性别者,也是我第一位跨性别朋友。但是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个原因想要跟别人炫耀、或是藏着掖着不让别人知道。
越和“他们”相处我越觉得,跨性别者哪里和我们不一样了?无非也是对自己的认知不一样罢了。世界上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悲伤困苦痛苦不堪吗?不一定。世界上所有人也都觉得自己幸福愉快、怡情悦性吗?那也不一定。我们既然都认识到了对自己看法的多样性,那么,一个生来女性的人觉得自己是个男的,又有什么不对呢?
在学校有人向我问起“他们”,我都会笑着说:“他们”很好,我很喜欢“他们”。
我一直以为我还算了解“他们”,直到那一次“他们”在学校的公开演讲。
05.
那天,“他们”穿着那一身黑衣,褪去了平时的嬉笑,严肃地站上了讲台。“他们”用一种平淡、冷静的语调,讲述着自己“跨性别”的经历,似是对自己的周围不闻不问。“他们”不用激情愤慨的语调,不想博得他人的同情,只是希望凭自己的故事,让我们了解“他们”。
“他们”的一字一句狠狠地敲打着我的心。我从来没有想过,成为一个跨性别者是这样一个痛苦的事情。他们遭受同学、朋友、亲人的质疑,心里有苦却无法言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像“他们”这么敢说敢做、大方自信的人,竟然也曾差点陷入过抑郁。
演讲走进尾声,“他们”的眼睛红了一圈;众目睽睽之下,眼泪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解散的时候,我很想冲到舞台上给“他们”一个拥抱。无奈人实在太多,我就被人流推搡着出了礼堂。我悻悻地掏出手机,给“他们”发了一个短信。我想让“他们”知道,我有多么自豪、有多么感激“他们”分享了这段痛苦成长的故事。我希望总有一天,“他们”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快乐和幸福。
“他们”的这段演讲固然在学校引起了一阵宣言自由平等风波,但是这并不代表没有来自家长的压力——尤其是老一辈的亚裔家长。
06.
前段时间,一位韩国朋友愁眉苦脸地来找我。她说,她父母不让她和她最好的朋友交往了,只因她最好的朋友是一个同性恋。
“他们竟然这么保守!” 韩国朋友愤愤不平地嚷道,“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性恋!况且同性恋是因为基因突变引起的,他们就是死活不相信科学!”
我在安抚她的同时,试探性地问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我可能会逐渐断绝和我最好的朋友的联系吧。” 韩国朋友痛苦地摇了摇头,“你知道学校有人在传我和她是情侣的谣言吗?不知道我爸妈怎么就知道了!我要是不和她保持一点距离,我爸妈非气得冲到美国来不可!”
我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韩国朋友的那位同性恋朋友和我关系也不错,是一个性格非常独特的美国女生。她有点内向,却天马行空,有很多有趣的想法。她曾经给我看过她写的一首诗,里面写道:“我看向镜子,那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直至世界尽头。而我在哪里呢?”
我们都是写作爱好者,心里都装着和其他人无法言说的想法,只能用笔把它们写下来,给陌生人分享。我们这类人是孤独的,平时只有一支笔、一张纸、一个手提电脑作伴;但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着,能有一个耐心的聆听者听我们讲故事。
我无法想象,要是她最信任最要好的朋友离开了她,她该怎么办呢?
07.
其实,不是这些同性恋、双性恋、跨性别者太特别。只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异性恋者实在是太多了,多到简直叫人习以为常,所以绝大多数人才会觉得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异类”。
我从来都没有后悔和这个圈子有所接触。其实呀,他们和我们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们也喜欢吃汉堡、喜欢和朋友打打闹闹、喜欢看漫画看电影。
比起学校的时尚圈、“讨论男生”圈来说,我更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由于在这个社会的立足点不同,所以他们更懂得尊重、包容与平和对待彼此的意义,他们更懂得痛苦的时候该怎么互相扶持。他们不会被一些琐碎的小事困扰,他们着眼点很广,渴望为这个社会、这个世界作出改变。
对于我这个在学校的“少数人种”、喜欢新体验的怪女孩来说,和他们在一起让我觉得很舒服、很温暖。这和是不是同性恋、是不是双性恋没有关系,仅仅是因为我们的想法、对世界的态度不谋而合罢了。
窗外暴雪纷飞、云雾迷蒙;我却穿过它们,看到了文化、肤色、性向截然不同的一群人:他们围坐在温暖的火炉旁,欢歌笑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