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吧,整整十年。
我常常在夜里梦见她。还是从前的面容,或是弥留之际,或是慈笑安然。梦里,与她心贴心,面对面,久违的深沉的想念,一点点弥漫开来。
小的时候,当我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我是很爱粘着她的。我是门户里唯一的女孩子,对我,她自然是喜爱的不得了。我甚至被她宠的吃饭都不动牙齿,都是她嚼碎了,一点点喂给我。
小的时候,我晚上都是跟她睡。我唯一的消遣,就是听她讲那些离奇怪异的老故事。讲着讲着,她睡着了,我还兴致盎然。于是,摇醒她,不用哀求的,她就拖着浓浓的嗜睡的鼻音,断断续续的开始下一个故事。
夏天的时候,她用那把古老的蒲扇,给我赶蚊虫,驱炎热。慢慢地我睡去了,她又醒来,继续单调累胳膊的扇风。好几次,我都是在轻呼呼的风声中醒来,然后又沉沉的睡去。
她是个热心肠的人,邻里乡亲的,方圆几里,能帮上忙的,她总是不辞其咎。于是我的枕头边,总能有一点好吃的。一个橘子,一个苹果,一点小饼干,几颗冰糖。那也成了我小时候,解肚子里馋虫的奢侈零食。她是舍不得吃的,让给她吃的时候,她总笑眯眯的说,吃过了,吃过了。
她有一个远在浙江的哥哥,在她为人妻为人母后,只来过一次,还是我在襁褓里的时候。余下的岁月里,都是每年寄一两百块钱,几斤茶叶。那几斤茶叶,她留下些,其余的分给孩子们。那一点钱,她是不舍得花的,一元两元的断断续续的给更小一辈得我们。给的时候叮嘱一句,买本子铅笔哈,别乱花了。在我那个年纪,那样的穷窘岁月里,无疑是一笔笔不菲的零用钱。也因为这些零用钱,我吃了小时候不敢奢望的小零嘴儿,有了一个零食不算太匮乏的童年。
我一直歉疚的,是偷过她的钱,偷了一元多。加深我歉疚的是,我偷钱的时候,她的小荷包里,也还就只有一元多了。
慢慢地我长大了,她也渐渐上了年纪。我上了初中,我开始不粘着她,换成她开始依恋我了。
因为离家远,我要住校,每个星期回家一次。每次到了星期日,她就在大门口眼巴巴的盼着了。我一进了家门,她就开始喋喋不休的,张家长李家短,宣泄着对我的想念。我那个时候到了青春期,总是多愁善感的,而我又是个心思极重的孩子。因为种种小烦恼,总是内心烦躁。她的唠叨,加剧了我的心烦。我起初是用不耐烦的表情,她没注意到,我就捂起了耳朵。她终于觉察到了我的反感,慢慢的退到院里,一脸卑微的看天。
我永远忘不了,她那个表情,可怜兮兮的,一脸的寂寥。那时的我,还感觉很痛快。可现在,那成了我心底永远抹不去和无法修复的内疚。
那时候贪睡,为了喊我起床,年过七旬的她缠着我,让我教她看闹钟。我故意调快几分钟,她不知道。为了多睡那几分钟,我冲她发过好几次脾气。
大概是因为这些深入骨髓的内疚,我常常对我当年对她的那种态度无法释怀,虽然我心里是爱她的。这种揪心的疚,带着我对她深深地思念,让她常常跑到我的梦里来。也许,她也是想我的,她也是放不下我的。
有一次我梦见她,她跟我说她的衣服都破了,让我送些来。我打电话给家里,如实禀告。妈妈惊叫的噢了一声,说麦收这阵下连阴雨,还没给她上新麦坟呢。
还有一次,梦里是过年的时候,她给我和弟弟压岁钱。她把一百块钱换成三份,我和弟弟,还有她,一人一份。梦境里是早上起来,我发现手里的钞票花花绿绿的,是冥币。
又有一次,梦见我和她的屋子里有好多蛇。一条胭脂红色的透明的蛇爬上了炕,咬了我一口。我在梦境里,甚至感觉到了疼。她忙着用嘴给我吸蛇毒,笑着说没事没事。后来我查周公解梦,梦见红蛇是姻缘,被咬一口,说明无疾而终。
最近一次,我梦见她被人介绍了去洗碗刷盘子。我当时就火冒三丈。我说她都多大年纪了,还让她出去打工。在梦里,我心急如焚。我一门心思想把她找回来,迫切的恨不得坐上火箭。早上醒来,心里还是着急忙慌的。
我不相信这个那个的,可我信宿命。我知道好多时候,我和她是心灵相通的。
她的晚年,很是凄凉。介于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的罪也受了,我就不再过多提及。只不过我还是想问问狠心的你们,作为长子长媳,你们对于一个为你们耗尽一生心血的花甲老人,是怎么下得去手的呢。我不敢再去回忆我那年回家时见到她的样子。额头上有淤青,一个眼睛的瞳仁白了。大拇指上一道深深的血口子,手脚布满了一块块的青紫色。头发蓬乱,一点也不像以前干净利索的她。
我说我回来了,她已经不认识我。但还是摸摸我的头,把手里的包子递给我吃。我的眼泪,哗就下来了。半年前通电话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只是有些絮絮叨叨。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说过年就回去了,回去给你带好吃的。可是只有短短半年,她就不成样子了。
我小时候把仅有的好东西让给她吃,她就说等你长大吧,等你长大挣了钱再买给我吃。可是直到她走,也没吃上一口我的东西。
后来我听亲戚说,现在的样子好多了。刚到我家的时候,整个脸肿的眼睛看不见。她清醒的时候会说,还是老二家的好啊,心眼儿好。听见有门响声,会吓得缩到被子里,说狼来了,狼来了。
她的忌日,是正月初九。那年初一,妈妈喂给她七八个水饺后,直至临终再没吃不下任何东西。她弥留的时候说了好多好东西,什么羊腿,什么牛肉。我用猪肉蘸了牛奶给她吃,可她一丁点儿也没吃下。如果换成现在,我一定把这些东西找来,哪怕让她看一眼。
她走的时候,前胸贴后背。
我还记得她最后吃力的仰起头看着我,那俩孩子呢,去了好远好远的地方,还没回来呢。我知道她说的是我和弟弟。我跟她解释了一遍又一遍,我说我们回来了,这不在您眼前呢。她却只顾自说自道,完全是自己的世界里了。
给她送殡的时候,我没有哭的撕心裂肺,甚至没有哭。只是刚出家门口的时候,差点晕倒。
十年了,可她在我的心里还是鲜活的。我解释不了她为什么总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也并不想明白。我只期望在我想她或她想我的时候,能来我梦里走一遭,我们祖孙俩见个面,唠唠家常。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几度哽咽,我甚至内心激动到打字的手都在颤抖。我知道您回不来了,这辈子我们祖孙情谊已尽。想到这些,悲伤又像洪水一样覆盖了我。但我会常常想您的,一直念念不忘。
虽然有的时候我也会担心,荒郊野外的,会不会太凄凉。但我情愿相信有天堂,信仰好人死后一定会住在天堂。
天堂里不会有暴力和恐吓。您老,我的奶奶,您会在天堂里安好的。
您的孙女,我,也会乖乖的,好好地,让您心安。
终于完成了这些年一直想给您写点什么纪念的愿望。
爱您的孙女。
于三十而立初春的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