卌载光阴窗过马,溪边漂泛几浮萍。——闲读《随园诗话》(29)

【原书卷五·二】

戊辰秋,余初得隋织造园,改为随园。王孟亭太守,商宝意陶西圃二太史,置酒相贺,各有诗见赠。西圃云:“荒园得主名仍旧,平野添楼树尽环。作吏如何耽此事,买山真不乞人钱。”宝意云:“过江不愧真名士,退院其如未老僧。领取十年卿相后,幅巾野服始相应。”盖其时,余年才过三十故也。惟孟亭诗未录,只记“万木槎丫绿到檐”一句而已。嗟乎!余得随园之次年,即乞病居之。四十年来,园之增荣饰观,迥非从前光景;而三人者,亦多化去久矣!

戊辰,指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袁枚时年33岁。

王箴舆,(1693年—1758年),字敬倚,号孟亭。清江苏宝应人。王式丹孙。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进士,以纂修武英殿书议叙内阁中书,后改河南临漳知县,官至河南卫辉知府。雍正十三年(1735年)罢归。工诗,与袁枚交好。有《孟亭编年诗》。按:汲县县志载:乾隆二年(1737年),知府王箴舆创立源泉书院。

商盘,(1701年—1767年),字苍雨,号宝意,清代会稽(今浙江绍兴)人。雍正八年(1730年)进士,官至云南府知府等职。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进军缅甸负责督运粮草,感触瘴疠,旬日而卒。

陶镛,(?—1766年),字序东,号西圃。安徽芜湖人,乾隆四年(1739年)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历任北直隶武强县(今属河北)知县,山西洪洞县、乐平县(今昔阳县)知县,湖北宜昌府知府。三聘同考,搜罗称得士。寻迁宜昌司马,引疾旋里,杜门不妄交接,惟日以诗书自娱。与袁枚是同年。

【闲言碎语】

四十年前,初得随园,好友置酒相贺,以诗相赠。人人意气风发,以卿相相祝,以名士自诩。四十年后,随园“增荣饰观,迥非从前光景;而三人者,亦多化去久矣!”袁枚回想起当时的赠诗,感慨万分,无以言表。

本条诗话提及的三人,都是袁枚的好友,亦是当时著名的诗人。

王箴舆,名门之后。祖父王式丹(1645—1718),字方若,号楼村。九岁能写文章,十多岁应童子试,即获全县冠军。康熙四十一年,王式丹已五十八岁。尽管年近花甲,但王式丹豪气不减,慨然赴试秋闱。以第六名中举。康熙四十二年二月,王式丹以五十九岁高龄连中会元、状元。后人称之为“白头状元”。王箴舆的科举之路显然比爷爷顺利百倍,20岁时就考中进士,由此踏入仕途。雍正十一年(1733年)就已经担任了河南卫辉知府,时年40岁。可惜的是,雍正十三年因事罢归,仕途夭折。乾隆十二年(1747年),王箴舆应袁枚之邀,赴江宁县纂修《江宁志》,因为在志书中选用了不少明朝遗民诗文,政治方向有所偏差,与袁枚一起受到了指责,甚至被人举报。幸亏两江总督尹继善与袁枚关系很好,对此事进行了淡化处理,控制了志书的传播范围(目前在大陆尚未发现袁枚主编的全本《江宁志》),才把此事平息。由此,袁枚与王箴舆成为“一起受过伤”的好友,对官场也心灰意冷,不久就辞官回家经营随园去了。 

商盘是浙江会稽人,与袁枚是浙江老乡。诗名与浙派诗人厉鹗比肩。进入仕途后,在多地任职,宦迹遍及京师、江苏、江西、湖北、广西、云南等六省区。结交南北名流,游历山水,吟诗作赋,几近万首,自编编年诗《质园诗集三十二卷》,共3039首。商盘比袁枚大15岁,他们之间近乎忘年交。袁枚很尊重商盘,在《随园诗话》中称商盘为“宝意先生”,涉及商盘的有7条之多。他们之间在以下两个方面达到了契合:一是仕途遭遇都属不幸,未能留京入阁。袁枚是被迫改外任,任县令,以率性、放纵掩抑内心的失落与寂寞;商盘是在“京华无梦寐”的情况下,以禄养为借口自乞外任,蹉跎一生。二是个人生活作风俱属风流,一对猎艳“色友”。据清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载:“君(按,商盘)英俊倜傥,美须髯。工谈笑,弹丝擫竹,妙得神解。……常得赵姬小怜,解碧玉连环为赠,易名环娘,以中秋夕扁舟载之。未几玉陨兰摧,悼亡屡赋。”商盘《质园诗集三十二卷》中屡有悼念侍妾“环娘”之作,以及续纳小妾“小东”的叙述描写。乾隆十九年(1754年)秋,商盘南下赴任,袁枚携妾出游,二人在旅途相会。商盘《淮上晤袁简斋》:“掣袪一笑在中街,虹霓依然旧壮怀。谢傅留墩争姓字,史公携妾涉江淮。三生结习俱难破,廿载同心故偶乖。原是檀林双弟子,香南雪北会须偕。”诗中也透出了两人志趣相投。

陶镛与袁枚是同年进士。吴敬梓《儒林外史》书中《范进中举》之范进,据清人平步青《霞外攟屑》考证,其现实原型即为“芜湖陶西圃镛”。陶镛的老家在芜湖县陶屋基,他幼年发愤读书,功名心切,以致落下了痰厥之症,经常发羊癫疯。他的丈人是一个杀猪的屠户。儒林街的菜市场上经常传出“胡屠户”斥骂女婿陶镛的吼声。当陶镛真的考取了举人,胡屠户对他的态度马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称这是自己的眼力,等等。女婿高中举人,喜极生悲,突然发疯,是这位平时见了就让女婿发怵的丈人,用一个巴掌把这病医好的。在《范进中举》中,胡屠户骂范进“尖嘴猴腮”。据同年进士庄有恭(乾隆四年状元,历任江苏、浙江、湖北、福建巡抚)说:陶镛“貌不逾中人,踽踽廉谨,乃其诗若不称其为人者然。” 虽然陶镛的长相的确不敢恭维,但这位状元对陶镛的诗才还是认可的。其实,陶镛不仅诗才好,还政绩卓著。乾隆二十二年(1757)正月,陶镛调任乐平县(今昔阳县)知县。视县如家,冰壶玉镜,成清代山西名宦,在乾隆后地方史志上一再记载。因为是同年,又都爱好诗歌,故袁枚与陶镛的交往也很密切。《随园诗话·卷十二(三十二)》还记载了袁枚赠婢作妾的故事。有一次两人一起谈文论诗,当陶镛读到袁枚《扁鹊墓》中的句子“一坏尚起膏肓疾,九死难医嫉妒心”时,感慨不已,泪随之下。袁枚问其缘故,才知道陶镛的爱妾被吃醋的夫人赶走了,心伤不已。袁枚为了安慰陶镛,就将一个叫招儿的婢女赠给了他。十多年后,陶镛升为楚中司马后,带着招儿再到随园。招儿已经生了儿子,取名时行,小名佛保。陶镛儿子虽小,但诗写得不错,只是命短,考中秀才后,在二十岁上得痨病去世。

有感:少狂诗酒同声气,老忆词章叹陨星。卌载光阴窗过马,溪边漂泛几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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