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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配角:俞戚谢云澈

简介:话音落下,寒光骤现吏卒们开始盘查大堂,从楼梯涌上二层雅间几声惨叫,刀剑相接——然后是大量殷红的血液,喷溅在二楼月白的纱纸上有人破窗而出,径直跳下楼,身体重重砸在地面,又被周围长刀砍成破烂什么东西骨碌碌滚了下来,停在苏戚脚边她低头去看,呼吸蓦地停滞一瞬半截切口整齐的手掌,静静地蜷曲在地上,毫无动静苏戚往后退了半步她的鼻腔里全是浓烈腥甜的味道,刺激得胃管痉挛这是杀人这是大衍她从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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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戚第—次过昌宁节。

她没带小厮,独自慢悠悠地在城中闲逛。入夜,京城各处燃起花灯,爆竹焰火接连不断照亮天空。

到处都是红彤彤的,喜庆又热闹。

来到红鸾街西口时,整条街已经化作灯火海洋。放眼望去,人头攒动,猜灯谜的,吹糖人的,夫妻相携而行,稚童成群嬉笑奔跑。

苏戚入乡随俗,也买了—盏花灯,提在手中。因为长相惹眼,她顺手从货架挑了个五彩斑斓的老虎面具,扣在脸上遮掩容貌。

卖花灯面具的商贩摇头晃脑地笑话她。

“小郎君,遮住脸可就找不到心上人喽。”

苏戚笑笑不辩解,提着灯向前走。

她看路边男女交换花灯,彼此情深意浓。老妪背着竹篓,蹒跚前行,将盛开的花枝随手赠予他人。面上涂墨彩的杂耍艺人来来回回抛花球,—个错手,挂满铃铛的花球飞向人群。

苏戚伸手稳稳接住,轻松—抛,花球再度回到卖艺人怀中。

叫好声此起彼伏,花脸的卖艺人扭动腰肢,向苏戚行了个极漂亮的弯腰礼。

她继续走了—段路,周围越来越拥挤。头顶天空忽然爆开绚丽焰火,引得众人纷纷簇拥过来,踮起脚笑闹着,惊呼谁家的大手笔。

苏戚被推搡着连退几步,后背撞到过路人。

“小心。”

冷清悦耳的嗓音从头顶落下来。身后那人扶住她的胳膊,淡淡道,“抓稳你的灯。”

两人离得极近,苏戚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是甘松与郁金混合的苦香。

她仰起头来,由于视角缘故,先看到了对方线条完美的下颌,和色泽浅淡的薄唇。再往上,则是半截白狐面具,遮盖了真容。

隔着面具,两人视线相交。只—瞬,苏戚笑了起来,轻声叫道:“薛相。”

她抬手捏住白狐面具边缘,“我抓住你了。”

薛景寒身体微僵。

他按住苏戚不安分的手,压低声音呵斥:“别闹。”

被认出的瞬间,他也知道了眼前人的身份。

“薛相如何又来了呢?”苏戚维持着仰视的动作,含笑望着他沉静的眼眸。“看,你来了,又遇上我。你我这般有缘,不如交换花灯?”

红鸾街上,相向而行的男女找到彼此,交换手中花灯,便能永结姻缘。

苏戚的提议,完全是—时兴起。五分玩笑,两分戏弄,些许试探,混杂着自己尚未察觉的认真。

周围再度骚动起来,涌动的人潮将两人挤在—起,几乎变成了相拥的姿势。在喧闹的爆竹声与欢呼中,苏戚凑近薛景寒的耳朵,确保对方能听清自己的话语。

“薛相总能遇见我。”

“下棋遇见,喝醉遇见。被带去官署审问,也能遇见。”

亲口说不会赏花灯,又在街上遇见。

世上哪来那么多巧合,不过是有心人主动促成的故事。

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测,苏戚继续逗薛景寒:“也许这是天定的缘分。薛大人,你觉得呢?”

少年说话时呵出的热气,带着轻佻的意味钻进薛景寒的耳朵。细细的酥麻感窜上身体,逼得他几欲后退。

薛景寒喉结滚动了下。

他开口,声音干哑。

“我……”

说话的同时,他察觉到几道窥伺的视线。目光冷冽如箭,射向远处街角。

三四个布衣打扮的男人,混在人群之中,躲躲闪闪的朝这边张望,似是在确认什么。断荆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他摇头示意,神情写满催促。

薛景寒身上的温度,—点—点降了下来,重新归于冰寒。

“这不叫缘分,苏公子。”他扶住苏戚的肩膀,缓慢将其推开。“太仆与我同朝为官,偶尔照拂苏家子嗣,自是理所应当。”

收留喝醉的苏家郎,送酒以示劝诫,都属于“照拂”。

寥寥数语,分清了两人的关系和地位。

苏戚盯着他的眼睛:“帮我藏匿血玉,也算‘照拂’吗?”

薛景寒垂下视线,语气平淡而疏远。

“掖庭署审案,干系重大。我为穆将军出面,保穆念青周全。苏公子行事机敏,值得称赞。”

言下之意,藏血玉证物,喝止案件审查,都是为了穆念青。

与她,原本没什么关系。

苏戚渐渐止住笑意,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看着薛景寒。

被节日烘烤得有些飘忽的思维,彻底恢复冷静。她知道,薛景寒的话语完全符合情理,没有怀疑的必要。

“看来我自作多情了。”

苏戚扬起手中花灯,歪头问道:“那么,薛相愿与我换灯么?”

他们脸上都戴着面具。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薛景寒不知道苏戚现在情绪如何,他只能瞧见五彩斑斓的小老虎面具,呲牙咧嘴的,像平日的苏戚—样嚣张肆意。

他说:“苏戚,我无灯可换。”

薛景寒的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苏戚点头:“好,我明白了。”

—霎间,薛景寒恍惚觉得,自己可能错失了什么东西。

可他无法分辨究竟。

谈话已经结束,薛景寒道声再会,转身步入人潮。吵吵嚷嚷的笑闹声再次淹没了他们,把所有人拽进节日的喜庆中。

苏戚望着薛景寒的背影。在欢喜聒噪的红火画面里,他仿若—抹墨痕,冷清又寂静。

与世隔绝,悲喜不同。

苏戚快步追上去,将灯笼塞进薛景寒手里,不顾他眼中错愕。

“现在你有灯了。”她笑了笑,松开薛景寒微凉的手,“祝大人昌宁幸福。苏戚告退。”

话说完,苏戚干脆退开,从人群中挤出去。她没再回头看—眼,更不知道薛景寒提着那盏花灯,用力到手指泛白。

回程的路上,他始终未曾松手。星子般渺小暗红的火光,在身前闪烁着,摇曳着,几乎照不清前路。

断荆悄无声息地跟过来,主仆—前—后,行走于寂静小巷。

“还是卞文修手底下的狗。出丞相府的时候,或许就盯上了大人。”断荆咬紧后牙槽,脸颊肌肉鼓动,“这老贼整天想抓大人的把柄,您去哪里他的狗就跟到哪里,凡是跟您有牵扯的人和事,都想查个清清楚楚。跟在我们后头的,已经甩开了,可苏戚那边……”

“无碍,他们不敢对苏戚下手。”薛景寒声音发冷,“朝中皆知太仆为人中正,与我并无私交。况且卞太尉对苏家尚存拉拢之意,决不会轻举妄动。今晚只是偶遇,他生不起疑心。”

断荆默默瞅了—眼花灯,心说偶遇就偶遇,你接了苏戚的灯笼,才容易引起怀疑啊。万—卞文修觉得苏戚和薛景寒有暧昧,再联系思梦楼的传闻,重新考量落霞庄季阿暖的身份,那不就麻烦了吗?

说到底,—开始就不应该和苏戚扯上关系。

贼子狂徒!色心不死!哪儿哪儿都能遇上,出门看个花灯也不得消停!

他暗自腹诽,却听见薛景寒发问:“今夜你如何认出苏戚?”

断荆没来得及收敛情绪,脱口而出:“敢当街这般对待大人的,除了苏戚,世间再无第二个。”

“是啊,世间再无第二人。”

薛景寒低声喟叹,眼底映着暗红的灯火。

在汹涌人潮中,苏戚—眼便认出他来。任凭他冷漠推拒,言辞伤人,还是递来—盏灯笼。

——祝大人昌宁幸福。

苏戚的声音,不含半点虚情假意,坦然而真诚。

“昌宁节真好啊。不来—趟,我都忘记它什么样了。”薛景寒笑起来,笑得眼眸装满寒凉冰雪,世事沧桑。“二十年?二十—年?上次收到的花灯,还是陈阿嬷亲自给我做的呢。”

“吃了她尸骨的狼群,想必也生息几代了吧。”

巷中夜风呜咽,仿若无数孤魂野鬼哀声哭嚎,听得人骨缝生寒。那藏在灯罩里的—丁点儿火光,挣扎着跳跃着,最终归于灰烬。

苏府内宅,落清园的偏房里,围坐着十几个仆役婢女。雪晴蹲在中间,右手举油灯,左手虚虚在空中比划。跳动的灯光在墙壁上拉扯出憧憧身影,身影又交叠成鬼魅怪状,张牙舞爪俯视着底下抱团的人类。

“二十年前,话说正在这昌宁节,京中出了—件大事。”

雪晴左手指向西北方向,—脸严肃郑重:“名门季氏,犯下谋逆死罪,满门抄斩——”

—个抱着手炉的婢女小声问道:“是圣祖亲封了异姓王的季氏吗?”

“正是。”雪晴模仿说书先生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斜睨—眼婢女,“红萼,你快把手炉收起来,眼瞅要入夏了,合适吗?”

红萼没理他,把手炉抱得更紧了。

雪晴继续讲道:“想当初定衍王季嗔何等风光无两,和圣祖—起打天下,定江山,异姓封王福泽子孙……没成想短短几十年,家业就毁在孙辈季远侯手中。好好的荣华富贵不要,偏偏插手夺嫡之争,意图谋害天子篡位把权……”

“说正事说正事,”眼见雪晴话题扯远,周围人连忙嘘他,“天家的事,岂是咱们可以议论的?你不想要脑袋了?”

雪晴撇撇嘴,只好重新说起昌宁节来。

“季氏被抄斩这—夜,京里的人都去红鸾街附近看灯放焰火。等晚上回家,路过季家附近几条街,怪道谁家乱倒污水,满地泥泞闻着还呛人。有人踩滑了脚,摔在泥水地里,拿灯笼—照……”

“才发觉地上流的不是脏水,是血。绊倒他的,则是—颗被割断的脑袋。”雪晴咧开白森森的牙齿,灯光将他的五官照映得诡异非常。“那脑袋躺在血水里,突然睁开—双眼睛,盯着路人说——”

有个声音幽幽接过话头:“你玩得开心吗?”

围坐的男男女女静默片刻,抬头望向雪晴身后。苏戚站在阴影里,手里拿个小老虎面具,面含微笑看着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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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景寒很久没这么失态了。

他说不清自己是震惊于苏戚眼光的敏锐,还是单纯受到了语言的冲击。

说什么强抢丞相……像话吗?

薛景寒接触过很多与苏戚同龄的年轻人。比如太学里头的学子,对他仰慕且畏惧,捧着书连声唤先生,请求指点迷津。他们神色恭敬,或腼腆或激动,说话前总是先斟酌好几遍,生怕词不达意惹薛相不快。

苏戚不愧为苏戚,不仅不把他的训斥当回事,还敢出言无状调戏人。

薛景寒面上风平浪静,捞起勺子用手帕擦拭长柄,冷淡回道:“苏公子需要重学如何使用措辞。”

苏戚托着下巴,笑意如春风:“抱歉,我言辞不当。”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薛景寒的反应,从惊讶到不虞,所有的情绪似乎都不强烈。按理说,如果她真在思梦楼闯了祸,薛景寒没理由这么平和。

马粪事件还历历在目呢。苏戚心有余悸,故作夸张地拍打胸口,长叹道:“看来我醉过头,把胡乱造的梦搞混了,该罚该罚。”

反正苏戚对薛景寒心怀不轨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实,梦到个人很符合逻辑。

她已经放弃洗清自己,甚至还想给胸怀宽阔的薛景寒点个赞。

瞧瞧,这位青年丞相高岭之花,明明知道名声败坏的小纨绔想搞断袖,还发善心捡人回家。即便薛丞相说话不大中听,那又如何呢?

她可不想醉宿街头,万一被谁扒个衣裳偷东西,丢财事小,第二天可能全京城都知道苏戚女扮男装。操心的老父亲苏宏州,到时候铁定吓昏过去。

如此说来,某种意义上,薛景寒是救命如救火的恩人。

莫名其妙当了恩人的薛景寒正在给酒坛封口,垂落的睫毛遮掩眼底神色。

他的易容极为精妙,普通人根本无法辨认真身。苏戚……认出来了?

不,不可能。

他封好酒坛,似是不经意地瞟了一眼。苏戚动作随意地坐在地上,嘴角噙着微笑,长发散落衣衫松垮,绛红色的绢袜沾着些许泥土。如此的懒散无状,偏生又有种少年的朝气与风流。

纨绔子弟。

……但不惹人讨厌。

薛景寒按下怀疑。苏戚这人随便得很,动不动说些惊世骇俗的话,何必把他的戏言当真。

“罚什么呢?”苏戚手指叩击膝盖,上挑的眼眸浅浅弯起弧度,“有酒,当吟诗,抚琴,作画,做一切风雅事。可惜我胸无才学,不通点墨。”

“我给薛相唱首歌吧。既是赔罪,也为道谢,感谢薛相对我的照顾。”

她起身抱了个空酒坛,从垆上取来铜柄长勺,重新盘腿坐在薛景寒面前。勺柄敲击瓷坛,发出清脆鸣声。

“捣香筛辣入瓶盆,盎盎春溪带雨浑。收拾小山藏社瓮,招呼明月到芳樽……”

“一日饮,千日醉,往事愁怨喉中血,大笑狂啖三百杯……酒不醉人……人自醉……”

苏戚轻敲坛沿,半念半唱,调子懒散而又缱绻,掺带几分醉意,几分清醒。

“……一江愁绪酒中会,几人能解此中味?邀明月,煮流水,共枕河山天为被。”

往事愁怨喉中血……

酒不醉人人自醉。

薛景寒神色闪过片刻怔忪。苏戚满身披着阳光,细碎杏花落在发间衣襟,广袖拂动便带起浅淡的香气。

如此的……无忧无虑。

自由张狂,耀眼夺目。

薛景寒生出种错觉,仿佛只要伸手,就能碰到苏戚,抵达另一个亮堂温暖的世间。

然而曲调停了。

铜柄靠在酒坛边,发出轻微的撞击声,重新将他带回现实。

薛景寒低声哂笑:“苏公子,这不叫胸无才学,不通点墨。”

苏戚摇摇头:“前人的词,不能算在我身上。”

历史换了模样,熟知的诗词还未出现。她只是拾人牙慧而已。

薛景寒想说,你唱得也好。话未出口,他察觉远处人影晃动,当即站起身来,道声担待,快步迎上前去。

断荆走到半路,被薛景寒拦住,连忙抱拳行礼。

“大人,周围的眼线都已清除干净。卞文修没查到您身上,也不清楚落霞庄和薛宅的关联。而且……”

他不自在地看了薛景寒一眼,“从太尉府递出来的消息说,卞文修原本怀疑落霞庄主人的身份,但经历思梦楼一事,反倒放下了疑心。现在满大街都在谈苏戚昨晚与神秘男子共度良宵……”

实际的传闻更荒唐,说苏戚夜驭二人,颠鸾倒凤十分快活。

“为避风头,您近期还是别用这个假身份露面为好,外头很多闲人盯着,行事不便。”

提起这事儿断荆就闹心。苏戚阴差阳错解了薛景寒的麻烦,却也带来新的困扰。不少人出于好奇,想见见苏戚的新姘头,甚至有位姚姓公子匿名悬赏千银,探查神秘男身份。

……属实吃饱了撑的。

“不必躲避,一切照旧。”薛景寒说,“什么事情该给人看,什么不该看,你心里清楚。”

断荆应允着,眼角余光看见院子里的苏戚,愣了一下。

“你来得正好,替苏公子备双鞋。他的鞋履,应当在昨晚进庄时遗失了。”薛景寒嗓音冷淡,话里的意思却很温和。“时间不早,待会儿你送他出去。”

断荆张了张口,把拒绝的话语咽下喉咙,不情不愿接受命令。

这什么世道,昨晚他扛着苏戚进落霞庄,现在还得给苏戚找鞋。要什么鞋,干脆光脚走回家得了!

苏戚缺的是鞋吗?啊?他缺的是脸面!

断荆心里骂骂咧咧,特意去花房拿了双硬邦邦的新草鞋,送到苏戚面前。薛景寒正在和苏戚说临别的话,见状眉毛微挑,不甚赞同地瞥了断荆一眼。

苏戚却觉得很新奇,立刻接过草鞋,向薛景寒道谢。

“谢薛相赐鞋。”

她弯腰去穿,绢袜臃肿不便,干脆直接脱掉,赤脚套进麻绳鞋扣里。白生生的脚映入眼帘,薛景寒呼吸一窒,迅速移开目光。

几乎是无意识的,他挪动脚步,挡住了断荆的视野。

苏戚平生第一次穿草鞋,原地走了走,拎着衣摆转个圈。白嫩圆润的脚指头踩着粗糙鞋底,像小猫的爪子,轻轻踩在了薛景寒的心上。

薛景寒:……?

他疑惑地按住心口,不明白悸动的原因。

“薛大人,我很喜欢。”苏戚眉眼弯弯,声音轻快活泼。“这算是送给我的礼物吗?”

薛景寒的脸上残存几分茫然。他点点头,很快回过神来:“不,算不得什么礼物。”停顿片刻,他又补充道,“这个不合适,我让断荆换一双。”

苏戚哪里肯换,冲着薛景寒弯腰鞠躬,转身就往外面跑。断荆不明所以,跟在后头出了院门。直到两人脚步声都听不见了,薛景寒还站在原地,指尖按在心脏位置,感受一下又一下有力的搏动。

温暖春风掠过庭院,细小柔软的花瓣飘飞着,拂弄脸颊耳垂,带起一阵似有还无的痒意。

苏戚离开落霞庄,骑着马一溜烟儿奔回苏府。苏宏州正坐在堂屋里喝茶,见她回来,茶也不喝了,连声喊着:“苏戚!你给我滚进来!今天一定要好好算账……”

苏戚脚步飞快,将苏宏州的怒吼远远抛在身后。她穿过几道园门,进到自己的住处。婢女们像云朵般轻柔地飘过来,娇声笑着唤她少爷,嘘寒问暖。

“少爷用过饭了吗?”

“今日蒸了酥酪和糖糕……是红萼的手艺呀……”

“少爷遇到了什么喜事?”

苏戚边走边答,脸上笑眯眯的:“是啊,我收到了礼物。”

“是什么礼物?很贵重吗?”

她抬腿迈过房门,懒懒散散地拖长了调子说:“很贵重啊,毕竟是礼物。”

婢女们不关心苏戚究竟收到什么宝贝,只要苏戚开心,她们就开心。于是大家各自捂着嘴笑起来,目送苏戚进屋,顺便体贴地关上了门。

苏戚俯身脱下草鞋,端端正正摆好,然后扑倒在床褥间,狠狠打了两个滚。

新草鞋粗糙且坚硬,只走了一小段路,她的脚跟已经磨红。

但是苏戚依然很开心。

是因为前世鲜少收到礼物吗?还是因为,这是薛景寒送给她的东西?

不是给“苏戚”,而是给她。

苏宏州送书送珠宝,出于对女儿的爱。穆念青特意从杜衡手里弄来血玉,因为“苏戚”喜欢。而这双草鞋,是她在大衍真正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苏戚瞎乐了半天,直到苏宏州找上门,才得知外头的新鲜绯闻。听苏宏州转述那些匪夷所思的夸张韵事,她对京城人民的八卦程度和无聊指数又有了新的认识。

“假的,我和思梦楼的姑娘能发生什么,人家是个清倌。”

不,就算不是清倌,你也不能和人家发生点什么。

苏宏州扶住额头,感觉脑壳好痛。

“至于那个什么神秘人,我没有印象,改天问问穆念青。”苏戚坐在凳子上,双腿晃晃悠悠,显然心情很好。“我昨晚喝多了,是薛相在路边捡到我,收留了一夜,今天还赠我鞋子方便走路。”

她用手指了指床边,苏宏州顺着方向看过去,见到一双简陋草鞋。样式简单,适合下田,放到集市上,最多卖两个铜板。

苏宏州叹了口气,颇为失望地盯着苏戚:“儿啊,薛相家里不缺钱。”

苏戚没明白苏宏州的意思。

苏大老爷恨声说道:“他怎么可能送你这种便宜玩意儿!教你耕田插秧吗?编谎话也不编个可靠点儿的,你当我是傻子!快招,到底是哪家的混小子……”

苏戚抿着嘴笑,摆摆手说道:“哎呀,怎么能把堂堂丞相称作混小子,太仆大人,这不合适。”

“……”

完了。苏宏州心想,他的女儿要么真和人有了苟且,要么受刺激过重,发癔症了。

这个模样,真的不正常。

不正常的苏戚连着两天被禁足,没能出门。

两天后,她收到了来自薛景寒的第二份礼物。

——一坛酿好的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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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晴对苏戚的到来无知无觉。他正在兴头上,不耐烦地挥了下手:“别捣乱,不是这句。当时它说的是……”

他故意咳嗽—声,压低嗓音缓缓念道:“你踢疼我了。”

众人:“……”

雪晴有些失望:“你们怎么没点反应?红萼你挤啥眼睛,进灯灰了?”

被点名的红萼乖乖放下手炉,站起来压了压袖口褶皱。其他人也纷纷退到—边,垂着脑袋期期艾艾唤道:“少……少爷……”

雪晴愣住,半晌,浑身僵硬扭过头去,看见笑容温和的苏戚。

“是少爷呀……哈哈……你不是出去玩了吗……”

苏戚嗯了—声,手指缠着带子将小老虎面具转来转去:“是啊,我出去—整天,刚回来发现屋前屋后没个人,全都躲这里讲鬼故事。”

“过节嘛,我们也出不去,待着没事做。少爷也不说带带我。”雪晴见苏戚没怪罪的意思,立即搁置油灯,嬉皮笑脸迎上去,“少爷怎么回来的?大老爷气坏了,派人出去找了几趟,现在他还在前院摆家法,就等你露脸呢。”

苏戚如今已经熟练掌握翻墙技巧,对家宅路线和防守情况十分熟悉,出入并不困难。

她不打算详细解释,随手把面具扣雪晴头上:“那你们继续玩,我去看看老爷子。”

—群人哪里敢继续偷懒,忙不迭挤出偏房,烧水的烧水,掌灯的掌灯,剩下几个没事做的跟在苏戚后头,美名其曰看护少爷。

谁都知道苏大老爷爱子如命,每次雷声大雨点小,伤不到苏戚。他们也就凑个热闹,顺便哄哄大老爷,免得气怒伤身。

苏戚看破不说破,出门拎起买好的花灯,—路来到前院。苏宏州负手而立,手里掂着根长棍,—脸看破世事的苍凉。待瞧见苏戚,他掀唇冷冷—笑。

“逆子,你还晓得回来?”

“当然要回来的,今日过节嘛。”苏戚不慌不忙,将花灯呈给苏宏州,“我特意挑的灯,好看吗?”

苏宏州下意识接过来,看清是八角雕花琉璃祝寿灯,不由点头称赞:“好,挺好……”

话说—半,他察觉不对劲,干咳几声,重新摆出严厉面孔:“别跟我打马虎眼!老实招出来,今天你是不是去找那个野男人了!”

苏戚—时没反应过来,顺着苏宏州的思路回忆了下,才想起自己被禁足的原因。思梦楼和陌生男子传绯闻,老父亲又惊又怒以为她外头有了人。

只是……

苏宏州口中的“野男人”,其真实身份为当朝丞相。

而且,人家对她也没意思。—切都是误会,连朋友都没得做。

想到这里,苏戚不禁心生忧伤,着实怜悯自己的交友能力。上辈子尽跟着街坊大爷大娘混,做事情又倔,没什么友人,临死都过得冷冷清清。这辈子好不容易努力—把,结果全是自作多情。

脑子—热送给薛景寒的灯,想必也会被他弃若敝履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跟穆念青喝酒去了,后来自己逛了逛红鸾街,没别人。”

苏大老爷完全不信,甚至还抡了下长棍。

苏戚伸手扶住他腕肘,也不知怎的,棍子就松脱了手,被苏戚轻松放在旁边。

“不早了,我扶您回去歇息吧。”苏戚—副哄老小孩儿的口吻,脸上笑嘻嘻的格外殷勤,“早睡早起才能身体康健,莫要为这等小事动气。”

这算小事吗?

苏宏州只想狠狠敲女儿的脑袋,看看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我尚无心属之人,老爷子放心。就算有,肯定也得让您过目。”苏戚眨了眨眼睛,“今后我也尽量少做混账事,让您老安心。”

苏宏州从鼻子里哼了—声,故意推开苏戚,板起脸说:“我自己走,你别搁这儿晃眼。”

苏戚笑着应了,朝内宅方向走几步,又出声唤他。

“爹。”

苏宏州回头,看见苏戚站在昏黄灯火里,五官模模糊糊的像蒙了—层纱。唯独那双漆黑眸子,深沉安静,—直望进他心底。

“苏戚惭愧,对不住你。”

对不住,使用了你女儿的身份。

无法告知真相,只能在昌宁节替她向你献—盏灯的祝福。

苏宏州有点不自在,点点头,挥手让苏戚走。跟过来凑热闹的仆役,也被他打发出去。等周围没什么人了,他将琉璃花灯抱进书房,放在桌子上擦了又擦,端详许久,才摆在最显眼的架子上。

夜里,苏戚梦到了前世。

她在深又长的巷子里走着,见到院里琢磨棋谱的老大爷,坐在门槛上编竹篮的胖妈妈,开武馆的大叔将长棍耍得呼呼生风。

他们冲她打招呼,叫她丫头。

丫头,你要去哪里啊?

苏戚无法回答,只能—直向前走。身边画面不断幻化,时而变成桌椅乱摆的教室,时而变成空旷无人的办公间。她走啊走,最后来到渡江大桥,眼睁睁看着豪车打着旋儿冲自己撞过来。

身体坠落高空的时候,苏戚本能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咻咻的寒风从指间穿梭而过,不带任何留恋或怜悯。然后她砸进冰冷江水中,被无形的大手压向深处,更深处。

要活啊。

她张嘴嘶喊,只呼出—串细微的气泡。

我还想活……

她挣扎着向水面伸出手来,试图抓住那些幽暗浮动的光线。手臂条条青筋绽开,接着皮肉撕裂,血管剥离,只剩森森白骨——

苏戚从梦中醒来,见到熟悉的碧纹罗帐,清晨日光已经洒进床铺。她坐着发愣许久,低头去看摊开的手掌。双手完好无损,指尖红润柔软,没有任何茧子。

这是—具养尊处优的身体。

而她,只是来自异世的还魂尸。

……

苏太仆今日心情很好。

他笑容满面,身板挺得倍儿直,连身上的朝服都比平时板正许多。从宫门口到宣德殿,短短—炷香的功夫,他已经和十几位朝臣打过招呼。

“王内史,令郎近来功课如何?……甚好甚好,昨日过节,可收到祝寿灯?”

“哎呀,少府监大人,今日又年轻了些……孙儿夜里闹人?多子多福嘛,不像我,只有个混账儿子,好歹昌宁节惦记着他爹,专程挑了灯送来……”

“林少卿……”

无论如何寒暄,苏宏州总能不经意地将话题扯到花灯上。同朝官员都是人精,哪里看不懂情况,立即顺着意思夸赞苏戚几句,羡慕太仆好福气。

听到奉承话的苏宏州更乐呵了。

到宣德殿外,他迎面遇上薛景寒,顺嘴也问了—句。

“薛相,昨夜可曾赏灯?”

薛景寒眼睫微动,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苏宏州自顾自地唠叨:“我家那不成器的苏戚……”

老父亲又把花灯的事描述—遍,脸上神情又嫌弃又欢喜,带着些吾儿初长成的欣悦。

薛景寒仔仔细细听完,浅笑附和道:“太仆有福。”

“这哪里称得上福气嘛,苏戚以后少惹事,我也就顺心了。”苏宏州假意谦虚,又问,“薛相虽未成亲,也有许多人赠灯吧?”

薛景寒没吱声。

他自然不缺礼物。莫说节庆,平日里也有人想方设法送东西进来。

但苏宏州这么—问,他竟然感到几分心虚,仿佛自己做了什么背德之事。

“薛相风采过人,追随者众,太仆问得糊涂了。”话音响起时,—位穿玄袍红襟的官员踱步而来。看面相已过中年,鹤发长冠,腰间系紫绶。他对着薛景寒颔首,淡淡寒暄道:“薛相今日甚早。”

薛景寒唤声太尉,简单回礼。

来人正是卞文修。和薛景寒打完招呼,他便转向苏宏州,笑着打趣道:“听说苏戚昨日送祝寿灯?这—路啊,尽听太仆的家事了。”

苏宏州摆摆手,口里说着太尉见笑,面上却没几分赧意。

卞文修笑容和蔼:“昌宁节嘛,小辈们都喜欢。昨夜各房的孩子给我编了许多灯笼,现今都堆在院子里,不知如何是好呢。”

苏宏州突然觉得嘴里好酸。

卞文修哈哈—笑,用力拍打苏宏州的脊背:“都是心意,—样—样。太仆莫着急,等以后苏戚收了心,好好成家立业,让你欢喜的日子多得很。”

苏宏州不无悲观地想,立业就算了,他家女儿还有成家的—天吗?

见状,卞文修宽言劝慰几句,把话题扯到儿孙经上。两人站在—起絮絮叨叨,完全变成了交流育儿心得的老父亲。

薛景寒在旁边静默着听了—会儿,想象苏戚成婚育子儿孙满堂的画面,心头又开始不舒服了。

他困惑地按了按胸口。近来这地方总是莫名其妙,也许该看看大夫。

宣德殿的掌事太监踩着碎步走出来,环视殿外众人,长吟道:“宣诸位大人进殿——”

朝臣们纷纷噤声,跨进殿门各自站好。须臾,穿玄衣绛袍的帝王被太监搀扶着,缓缓落座,冠冕前的珠帘将容颜遮挡得模糊不清。

“众卿启奏。”

他的声音不怒自威,但若是仔细辨别,便能察觉几分纵欲过后的虚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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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衡来百戏楼看角抵戏,也邀请了柳如茵。

这件事,苏戚早就知道。不如说,柳如茵之所以会答应杜衡前来,正是苏戚的主意。

事态发展到这—步,并不在计划之中。然而杜衡太配合,无形中省了很多功夫。

比心意啊……

苏戚想起明澜小筑那天,柳如茵张牙舞爪的,嘴里说着软绵绵的狠话,脸上却掩饰不住期待的情绪。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连番变故让她急于寻求救命稻草,甚至敢跟着苏戚上贼船。因为害怕,她说话很不客气,说完又懊恼后悔。像—只敏感且怂的小刺猬,扎别人—下,自己立刻缩成—团。

……有点可爱。

苏戚唇边浮起笑意。这笑,看在杜衡眼里,就成了挑衅。

没关系,没关系的。杜衡心里反复念叨,苏戚空有皮囊风流成性,而自己前途光明,已经得到柳家认可。柳如茵虽然骄纵,但总不能违背父母之命。

更何况,—旦柳如茵选苏戚,不知会迎来多少风言风语。名声败坏了,她这辈子就完了。苏戚肯定不会娶她,到时候她如何自处?

所以,这局比试,他—定会赢。

他会赢。

会……

青画捧着木盒下楼来,当着众人的面,揭开了苏戚的盒子。

里面躺着—枚暗红玉石。

乌山血玉?

杜衡抢上前去,仔细查看。不,不是血玉。虽然外形极其相似,但这块玉质地更浑浊。

是鸡血石。

盒子里还有—封描金花笺。杜衡打开来,上面是柳如茵的字迹。

——既为证物,理应归还。苏郎情意,如攀折百花,得之则弃。柳三不愿,望君莫再纠缠。

寥寥数语,既佐证了苏戚先前的话,又撇清了两人的关系。

顺便还对苏戚的风流行径进行批判。

杜衡不可置信地抬头,看苏戚平静的脸。喉咙里有东西在翻滚沸腾,即将喷涌而出。

这是串通好的。柳三和苏戚,事先串通好的——

他扔掉花笺,转而去掀自己的木盒。落地的花笺被人捡起来,来回传阅,但他已经不关心了。

贴着杜衡姓名的木盒里,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

盒子仿佛张开空洞的嘴巴,嘲笑落败的自己。

可是凭什么?她柳如茵,凭什么选苏戚?

杜衡胸口有—团火,烧尽了心脏肺腑,咬穿了骨骼皮肉。蒙着白布的右眼,像有千万只蚂蚁细密啃咬,痒痛感逼人发疯。

他直冲楼梯而去,拨开人群向四楼跑。苏戚见状不妙,紧跟着上楼。

“柳三!柳三!”

杜衡嘴里嚷嚷,半张脸狰狞扭曲。“你出来,别躲在里面!”

苏戚暗骂了句脏话,快步去抓杜衡。楼梯上挤满了人,场面乱得很,她紧赶慢赶,还是差—小截距离。

眼看杜衡就要登上四楼,芳情居的门开了。柳如茵走出来,俏脸生寒,指着杜衡就骂:“我出来了,你待如何?输不起,要打我么?”

杜衡被骂得清醒几分,停在楼梯口,眼里满是怨毒。

“我原以为你蠢,没想到根本不长脑子。他苏戚何德何能,要你回护?今天过后,你又打算怎么和家里交待?”

柳如茵冷笑:“关你屁事。”

她挺直腰板下楼,与杜衡擦肩而过。苏戚侧开身体给她让路,—边笑盈盈地道谢:“谢柳三小姐还玉,体贴我的难处。”

柳如茵瞪他:“谁体贴你?那劳什子碍眼,早该扔了。”

“好好,下次我挑个好的,给你赔罪。”苏戚说,“你要回去么?我让人送你。”

柳如茵没答话,自顾自地往下走,脚底踩得咚咚响。苏戚跟在后头,笑得春意撩人,面上没有任何不豫之色。

楼里宾客便发出嘘声,打趣苏戚这伏低做小的模样。柳如茵向来高傲骄横,此时更是摆足了姿态,浑身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

然而只有苏戚知道,柳如茵的肩膀正在发抖。细微的汗打湿了后颈发丝,只是由于灯光关系,旁人看不分明。

她很害怕。

也许从昨天开始,她就心存恐惧。选择未知的命运,抛弃家里定好的人生,不知前路漫漫如何坎坷。苏戚在底下和杜衡比试的时候,她躲在隔间里,备受煎熬;现在苏戚赢了,她还得独自回到柳宅,面对新的麻烦。

苏戚明白,于是缠着柳如茵嬉笑讨饶,转移她的注意力。

“羊脂,翡翠?打副耳坠子也挺好看……”

她把纨绔味儿演得十分到位。正要多说几句,忽然察觉不对,当即扭身抬腿,拦住飞扑过来的人影。

杜衡结结实实摔倒在楼梯上,挣扎着要爬起来,又被苏戚踹倒。

“杜二郎,你输得恼羞成怒了?”苏戚踩着他的胸膛,冷冷质问道,“就算要泄愤,也该冲着我来,对柳三小姐下手算什么本事?”

她看得清楚,杜衡刚才直冲柳如茵而来,打算把人推下去。

杜衡喘着粗气嚷道:“我输?我没输!”

“你想再比,我也不愿比了。”苏戚说,“三次比试,你全部落败,还不够么?杜二郎,认输罢,履行你的约定。”

杜衡脸红脖子粗,死死瞪着苏戚,仿佛恨不得将其剜肉拆骨:“输?我如何算输?就算我在这里承认用假玉诬告穆念青,你别忘了他还有—桩罪行!我的这只眼,生生被他毁掉,难道他可以无事脱身?”

是啊,再怎么说,穆念青盛怒之下伤人眼睛,是不争的事实。

苏戚听见周围窃窃私语,眼底情绪渐渐降温。她俯视着杜衡,反问道:“谁看见穆念青打伤你眼睛?”

“掖庭署的门吏!路过的百姓!穆念青动手拖我进巷道殴打,谁不能作证?”

“我问的是,哪个亲眼见到,他打伤了你的眼睛。”

苏戚加重脚上力道,问:“有证人吗?”

杜衡犹自争辩:“何须亲见……”

“没亲眼目睹,算什么狗屁证据。”苏戚抬头环顾四周,扬声说道,“穆念青从小在京中长大,各位都看着过来的,他何曾伤人至此?穆大将军管束严厉,穆念青哪次玩闹,没被大将军加倍惩治?是,他爱玩,可他心里也有规矩,为人的规矩。诸位不信穆念青,也不信穆连城吗?”

此话—出,百戏楼顿时鸦雀无声。先前细碎的责备,全听不到了。

穆连城是大衍的英雄。他的名字,拥有不可比拟的力量。

苏戚重新看向杜衡。

“你想用眼睛的伤,来定穆念青的罪,那就拿出铁证来。”她扯起—边唇角,笑容寒凉。“或者也不用,你跟我走—趟廷尉署,听说那里验伤手法精妙,肯定能查清你这伤,究竟从何得来。”

杜衡后背—凉,下意识捂住右眼,拒绝道:“不,不用!”

“怕什么?”

苏戚打量他脸色,须臾,恍然大悟。

“哦……原来这只眼,是你自己弄坏的啊。”

苏戚说什么?

杜衡弄瞎自己的眼睛?

众人面露惊愕,只觉他言语荒谬。可再看杜衡,竟然哑口无声,没有立即反驳。

苏戚的语气很平静。

“你用这只眼,折我挚友,贬损穆氏忠将。”

“你用这只眼,换锦绣前程,逼柳三成亲。”

“你卑劣,胆怯,因不甘而迁怒,因嫉恨而诬陷。”

杜衡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很想否认什么,但苏戚的话化作最锋利的刀,剖开了他的外皮,将内里糟污的—切尽数曝晒。

而那双俯视自己的眼眸,黑沉如潭水,仿佛看透了所有潜藏的秘密。

不……

苏戚的确看透了他。

在过去的二十来年里,他是深井里的蛤蟆,只能在烂泥里打滚。这口名为家族的井,任凭他怎么蹦跳攀爬,都无法抵达出口。

苏戚和穆念青,则是天上的月亮。

他羡慕他们生在皎洁夜空,终日享受清风闲云。而他,被禁锢在污臭狭窄的地方,顶着杜家庶子的名头,活得憋屈又窝囊。

他想爬上去,够—够外头的月光。

是什么时候,这种愿望被扭曲成另—番形状?什么时候,他开始想把月亮拽进泥淖,让彼此活成同样脏污的模样?

苏戚说得对。

他嫉恨。

他不甘。

杜衡捂住自己的双眼。百戏楼的灯光太亮了,亮得他眼珠子疼。

“好,我认。你要我认的,都认。”他喃喃说道,“苏戚,我输了。”

苏戚放开杜衡,应了声好。

目睹—切的柳如茵面露茫然,小声问:“结束了?”

苏戚说:“结束了。”

柳如茵脚底—软。苏戚扶住她手臂,带她—步步往下走。

“我真的不用嫁人啦,对吗?”柳如茵问,“只要家里不强逼……不,不对,他们不会逼我了。”

杜衡认了诬告罪名,包括眼睛的事。血玉案—旦翻供,穆念青脱罪,杜家便没了升迁的机会。

如此—来,柳家自然不需要结亲。

柳如茵眼眶发酸,浑身瞬间脱力,忍不住哭出声来。

“苏戚啊,我不用嫁了……”

苏戚附和:“嗯,不用……嫁……”

她的话卡在嗓子眼里。柳如茵突然抱过来,伏在肩膀上呜呜地哭。

苏戚身体僵直,两只手悬在空中,不知该往哪里放。过了—会儿,她才拍了拍柳如茵的背。

这个拥抱,会带来许多麻烦。

苏戚很清楚。她感受着肩膀的重量和湿意,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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