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循着那些潦草的笔迹。那些不断被翻开合上在时光的深流里激荡淘洗的人事,也在夜深幽曳的烛光下灼得泛黄。脆弱得像风,在树梢回响。不见时无谓喜悲,再见时泪流满面痛入骨髓。
每个人心底,大抵都有这样一道温柔的伤。用心念时会痛,结痂时会坚强。
记忆里的曾经,夜空很阔,黑也不是一团伸手即不见五指的神秘,甚至透着一丝湛蓝的狡黠。星很亮,像是天空的字谜,让人猜臆无限而捉摸不透。空气很凉,屋顶很高,瓦片上映着深青色的蓝,还有淡淡的粗糙的雨迹。有层层堆累的谷堆,有彻红通亮的火光,有人兴起而放喉寄意一歌,乡音淳朴厚质,嘹亮清澈。有矮矮晃晃的电线和成群时而静驻时而纷起啁啾的麻雀,有深厚宽容的土壤,有流浪的猫和瘸腿的狗,狗追着猫,满地滚。远处还有厮吟的风和缠绵荡荡的苍翠。
记忆里总是带着柴火和烟熏的味道,甜的让人心醉。白墙和土,深浅不一的水涡。春夏时的青天,衍幻莫定,有时晌午的艳阳,低眉吃茶的间隙,便作了阴雷阵阵。雨水一滴一滴从屋檐滑落,漾起一个一个圈。满了,便是一个烧红的黄昏,一个,凝着雨露的初秋的早晨。
启明是他的名,雪强,是他的乳名。
地地道道的农民。地道的方言,地道的农活,地道的走路腔调,地道的手指夹着地道的烟,地道的深色皮肤,像熟透的红砖。看得出来,可以随时走上去忽悠闲侃两三,倒上一碗茶水,谈天说地,鸡鸭虫鸟,天地洪荒,世界八方。欢时便是一个闲时的下午。
他瘦,总爱套件背心和白衫,空空荡荡,望得见骨型。手臂上的条条袒露的筋脉,感觉有股股稠密的温度在流淌。他是乡里出了名的能干,也是出了名的爱逞强。培植,翻种,松土,耕,割,收,晒,他忙里忙外,全都要亲自揽在手里。他自己搭架子种下豌豆,埋土种甘蔗,牵黄瓜,西瓜。小时候,他的孙子常在他忙作时在一旁的土地里玩泥巴。他曾在一个闲暇午后用钢丝和橡皮筋给孙儿做了只打鸟的弹弓,只是南方的鸟儿机警异常,未曾如愿过。有一年,他心血来潮用河边扯来的芦苇折过一只兔子灯,只是当孙子来玩的时候,还没完工,纸还没糊上,勉强认个形状,印象中也是极为漂亮的了。他做过芦苇风筝,飞的很高,很远,和别家竞赛。只是后来枯萎没了,他也不见了。
他去时得了极重的肝病,双腿难以控制,眼目几近失明。奶奶晚上给他倒夜壶的时候,一边偷偷抹泪,一面轻叱,“老不死的,让你抽烟,天天吃那么多烟,把自己吃没了吧。”
他晚时做过最开心的事情,该在冬日暖阳下,搬出一张藤椅,盖好掖好被子,安静地躺一下午吧。他那时话很少,每一句都像与世诀别的遗言,深沉不舍,几乎掉泪。眼睑下垂,里面有沧桑和年轻的故事,只是他的后辈从远处赶来萦绕在身旁,也再没力气去讲,吐出便只剩下嘱托。我那时常常望着他迎着夕阳的头颅,闭上眼,想象着,似望着一截老朽干涸的枯木。
来这里之前,他曾是渔民,在长江边,跟随着父亲和叔伯打渔。睡过草床,在江边的茅屋里娶妻生子。他知生知死,不解生死。他信佛,信鬼神,信天命,更信自己。年轻时喜欢多管闲事,帮人盖房,上梁时断了小指,不吱一声,后来时日久了,长好了,只不过接歪了。后来他的孙儿常常好奇地抚摸这块地方,这个棱角,很疼吧,他只是笑。我的父亲每每责备他为什么闲不住,要去帮别人忙活,他养他,安度晚年,天经地义。他后来也不解,为什么他走的时候,那么多人,前来送别。他算个好人的吧,大家对好人的默许,就像飘零的黄叶终会默默回到这片大地上安葬,成泥成土。
他是我爷爷。有些故事,经人述说。有些,铭恩在心底。
喂!兔子灯还没做完呐,别说话不算话,好吗?
当你有个思念的远人住在云上,便再也止不住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