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明国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往学校赶。
“金金，我和你妈要离婚了。”他以一个极其平静的口吻告知我。
我以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会暴跳如雷，会大声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我以为我会哭得一发不可收拾，会大声嚷嚷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之类的话。
沉默了一会儿，我平静的说，“你想好了吗？”
“嗯”
我没有说话。
“你要和我生活在一起，还是和你妈？”
路上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些嘈杂，我看着前面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小女孩，一高一矮，其乐融融，我有些恍惚，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你好好想想吧。”而后挂了电话。
和谁一起？抱歉，这个问题我确实没有考虑过，他不在我身边的这些年，我早已练就一身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坚固得如同一座堡垒。
二、
张明国是我爸爸，在我小学的时候，他就是一座山，雄伟而高大。当我拿着第一名的奖状给他看时，他会高高的把我举起来，眼睛充满了光，他会说“我们家金金好厉害”“过年给金金买漂亮的新衣服。”那时的我一听说有新衣服，就“呼呼呼”跑出去满村子炫耀。
村里的小学离我们家比较远，要穿过两个村子，大约半小时才到。冬天的时候异常冷，爸爸每天早起煮好面，给我穿了好几件棉衣，直到我穿不了为止，所以我每天肿得像一头笨熊。
有天放学，我过度奔跑摔了跤，回到家的时候还咿咿哇哇的哭个不停，爸爸听到我的哭声一下子从屋子里冲出来，看到我满是泪水的小脸，还以为有谁欺负我了，一把把我抱起，问我：“谁欺负你了？爸爸收拾他去！”
我揉了揉哭肿了的小眼睛，“爸爸，痛。”
后来在小诊所里，我才知道，我那次摔倒，石头把我的膝盖咯了一个大口子，尽管大冬天里，我穿着厚厚的棉裤子。那个伤口留下的疤，至今还烙印在我的膝盖上。
也是从那天之后，爸爸决定每天接我上下学，用他那辆老旧的摩托车。大风天的时候我就躲在爸爸身后，他庞大的身躯给我挡住了凛冽的寒风。
每次爸爸来接我的时候，同班的同学会站在门口告诉我，“金金，你爸爸来了。”然后在同学羡慕的目光中一奔一跳跑过去，坐上爸爸的摩托车呼呼远去。
“你爸爸来了”这是我引以为傲的话，在年少还不懂得自尊心为何物的时候，爸爸就是比糖还要甜比新衣服还要漂亮的神。
爸爸接我上下学的岁月一晃而过，他带着我穿过那些房屋和树木，穿过时光的罅隙。直到我小学四年级。
三、
然而美好的时光似乎是有极限的。
我高二的时候家中发生了变故。事情的来龙去脉总是有迹可寻，我经常在深夜里听到父母的争吵声，这争吵声越来越响，我蜷在被子里有些发抖。争吵声过后是母亲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我打小跟父亲要好，这时也心疼母亲，想去安慰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吃饭的时候父亲一脸疲惫，他轻声问我，“最近学习怎么样？”
我埋头一个劲扒碗里的饭，没有咀嚼，也没有应他。
他大底是隐隐知道我知道了些什么，有些懊恼，对我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我也不看他，只是说，“你对不起我妈。”
我一语中的，他无话可说。
我还在为无休无止的争吵而伤神的时候，又一场更大的战役爆发了，他们当着我的面，用不堪入目的语言大吵了一架。
起因是因为昨夜父亲一通暧昧的电话，母亲咄咄逼人的样子我从没见过，他厉声逼问父亲，“昨天打电话的是哪个不要脸的贱货”“你当我聋了瞎了是不是”“你个狗娘养的”“你有本事就别回来”。
之后母亲和父亲大打出手，母亲娇小的身躯被推倒在地上，我下子冲过去推开父亲，我恼羞成怒，用发抖的声音呵斥他，“你滚！”
他看了我一眼，想过来扶起母亲，我讨厌他，讨厌他再次伤害母亲，还没靠近我又将他推远了，我泣不成声的说，“你走！你走！”然后抱着母亲哭成一团。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父亲有预谋的走了，准确的说，是消失了。在那之前，他往我手机里发了一条短信，“金金，爸爸对不起你。”
当时我在上课，下了课以后赶紧打电话过去，已经关机了。我趴在桌上一下子悄悄的哭，而泪水像雨点一样越来越大。我就是在那时候突然懂了“来不及悲伤”是什么滋味。
四、
父亲消失在我生活中的那段时间，我萌发了一个念头，我不要读书了。
我把母亲给我的学费小心压在我房间的枕头下，然后抽了两张100，当天晚上就悄悄出了门，当然，母亲并不知道。
我和一个没读书的朋友混了一个星期，期间手机一直关机。他白天用摩托车载着我从东边跑到西边，用最快的速度，我觉得刺激极了。累了他就带着我和他朋友一起吃饭，他那些个朋友用暧昧的眼神看着我俩，我也不在意。总而言之，那段时间，没有谁的聒噪，我的日子过得惬意极了。
朋友带我游山玩水的那些天，也一度开导过我，“金金，你可要想好了”，“金金，你还是回去读书吧”，“金金，要是你不想读书了也没关系，你要是没地方去的话就和我去浙江吧”，“金金，你不适合呆在外面”。
我对他的这些话都不置可否，我的心难得的安静，一路上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和我说话。
我忍不住打开手机的时候，吓了一跳，足足有一百多个电话和短信。母亲的电话最为居多，她不识字，卯足了劲给我打电话，而我却关机拒她千里之外，我想她已经失去父亲了，我应该是她的支柱和靠山啊！我真是个混蛋。
母亲和同学的关心把我拉了回去，我想我也浪够了，这些日子足够让我喘气，也足够空虚，我该回去了。
离开那天朋友和我吃饭，我难得拿起啤酒，倒了就喝，喝完又倒。他也不劝我，看着我喝，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外面的世界。
送我到汽车站的时候，他拍了我肩膀两下，语重心长的说，“金金，你是个好姑娘，想开了，心就宽了，有事了，就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知道了，我走了。”我真的走了，头也不回的走了，连说再见都没有。
五、
回到学校后我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仿佛我离开学校很久，仿佛又从未离开过。
许是自尊心在作祟，我渴望考上大学，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渴望父亲知道没有他我也生活得很好。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也接到了父亲的电话，我不知道是他，电话接通一阵子没有人说话，很奇怪，我以为是打错了，准备挂掉，他才叫我，“金金……”我有些惊愕，这个突然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又突然出现在我生活里的人，是我从小引以为傲的父亲。
“知道你考上大学了，这一年多来爸爸也没有关心过你……爸爸没有多想，爸爸只想送你去上大学……”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说了上句不知道下句还说些什么，是有些遥远了。
我一句话不说，等了很久，他也没话，我挂了电话。
我坚持自己去大学报到，母亲拗不过我，只得作罢。
而父亲还是赶来我的学校看我来了，见到他的一瞬间，只觉有些生疏，他有些胖了，挺着大大的啤酒肚。我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他肯定也不知道我过得好不好。他给我买了一些床上用品，一套衣服，和一部手机。
他说，“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他低下头不敢看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还是没有与他说话，他问我也不答，他也不恼，又说其他的。报名的时候要现金，我去学校附近的银行取钱，没跟他说，手机放书包里，没接到他的电话，而且是好多个。回寝室的时候，新的室友告诉我，“你爸回来的时候你没在寝室，我跟他说了你去取钱，他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没接，他担心你出事差点报警了。”我听了有些出神，不知想些什么。
我到楼下找到他的时候，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觉得有些可爱，我有些想笑。
晚上他带我去了一家川菜馆吃饭，给我点了好几个荤菜，和一盘番茄炒蛋。吃饭的时候没话，我看着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一口喝下去，有些孤寂。开口问他，“你打算跟我妈怎么办？”
他有些犹豫，怯怯看着我，才说，“我打算跟你妈离婚。”我知道他们真是不爱了。
我说，“哦”。他想征求我的意见，“你会同意吗？”我给他倒了一杯酒，我说，“我想想。”他“嗯”了一声，我们就不说话了。
送他去火车站那天，暴雨，他担心我，说自己去就可以了。我坚持，他没办法，只好同意。我看着他进检票口，消失在茫茫人群，直到我看不到他。
回寝室的时候，我在书包里发现了一封信，和一些现金，我知道是他给的。
我知道他是一个不忠诚的丈夫，不称职的父亲，会被人诟病，我还是选择原谅他了。不是因为他突然对我好，记得我爱吃番茄炒蛋，而是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我跟母亲说起的时候，她很平静的跟我说，金金，我已经不恨他了，只是我们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了。
没关系的，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已经长大了，只要他们在彼此的爱里幸福就好了。漫长岁月的长河里，虽然他们彼此不爱了，我却还得到他们两个人的爱，还有人爱他们，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