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山上干活,每天早上,他都穿着军绿色的劳动衣、解放鞋,腰上绑着柴刀,手里拎着白色的吕饭盒去出工。有时候他左拐往大路的上头走,有时候他右拐往大路下头走,这取决于他出工的山在哪里。
我们早上也吃米饭和炒菜,而不是稀饭馒头。以来村里绝大部分时间没有包子铺,有小小的一段时间上头有人开了一家,但是太远了,而且也贵,比米饭贵很多。二来因为爸爸每天做的都是力气活,稀饭咸菜根本不管用。“才半上午肚子就空了,你还是给我做饭做菜。”爸爸家里的天,他吃什么,我们当然也吃什么,也没觉得早上饭菜有什么奇怪。
我们和爸爸一起吃结结实实的早餐,但是爸爸的动作永远比我们快。他呼噜几下子,两碗秘法就下肚子了,我们则还在慢慢巴拉。妈妈总是嘲笑爸爸吃饭像牛,而又数落我们吃饭像猫,总之没有一个像人。
塞完自己的早餐,爸爸总是欢快的在腰间系好柴刀,扲起妈妈乘他吃饭时装好的吕饭盒,欢乐道一声“走啦!” 然后大踏步的跨过门槛,哼哼唧唧的歌声还得在屋外停留许久。
妈妈有一个从外头花3块钱买来的红色小方形闹钟,也就比手表大点,她每天用那个小闹钟上的刻度催促我们吃饭,再催促我们出门,宛若威严的母后。
我和弟弟丢下饭碗,背上书包叫上屋的卢君和晶晶,一起出发。
我记得当天是阴天,山里苍翠湿润,空气沁人。我们刚刚走过水田间的小道,往左拐上大路,看见爸爸蹲在几十米外的路上。他宽厚的背冲着我们,柴刀被他拿在手上,刀背朝着地面压着什么。
我们跑过去,围上前去。
这一看,非同小可。
他的柴刀下压着一条青褐色的小蛇,竟然,竟然有两个头!没有尾巴,头和尾巴上都是头!
弟弟最咋呼:“爸,这蛇怎么有两个头!?”
我被震动了,我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同时长着两个脑袋的东西。我长这么大,所见过的任何东西,人、狗、麂子、鸡鸭鹅,甚至是水里的鱼,哪个不是只有一个头。
怎么可能会有两个头?
为什么会长两个头?
它同时要两个头干什么!
“老一辈说,这是上辈子做了坏事的人变的。”
这又是阎王爷干的好。可是为什么要变成两头的蛇呢!
“因为做了坏事,阎王为了罚他,就把它长了两个脑袋。你看,一个往这边,一个要往那边,永远在打架,不得安生,一直到死的。”
这个阎王老爷的想象力可真丰富。
“这种蛇要是上了马路,就很难下去了。”爸爸又补充。
“是因为不知道听谁的是吗?”
“嗯!老一辈说,见到这种蛇就要打死的,好让它重新投胎。”
我感觉爸爸虽然这么说,但是却不想这么做。他蹲在那里一直看着刀背下的那条小蛇,很久没做声。
它,或者说它们,长得其实并不吓人。它们只有筷子长,也只比筷子粗一点,圆圆的小脑袋。如果说哪里吓人的话,就是它鲜红色的肚皮,我之前所见过这种颜色的肚皮。
爸爸的刀背它压在了其中一只脑袋下方的七寸上,那只脑袋十分的痛苦,嘴巴撑裂,眼神惊恐,它嘴里没有牙齿,粉嫩的嘴巴像个老太太。
而它的另一脑袋头,安静的呆立,无辜而恐惧,我竟然觉得那眼神有点像小狗。它看起来似乎没有痛苦,难道它不能感觉到疼吗?
它们看起来十分无害,只是两个脑袋,太像鬼怪故事里的坏家伙了。
爸爸最终收起了柴刀。它们以很快的速度游向了路边的草丛。它的一只脑袋被爸爸压坏了,好像不用撕扯了,所以跑得快。看着它,一个脑袋在前,尾巴上拖着一个一模一样的脑袋往前行,心里怪异得很。
爸爸压坏了它的一个脑袋,刚开始,觉得这似乎是对它最好的救赎,不用丧命,也不用继续继续对去哪个方向拿捏不定。但后来又好奇,平时,它们的两个脑袋是怎么相处的呢?它们会吵架吗,会聊天吗?它们是兄弟一样的关系,还是自己跟自己一样的关系啊!现在,其中的一个脑袋肯定是死了,另外一个会不会伤心啊?而且它永远都得带着它,身上永远都得拖着蛇脑袋的尸……啊!想想真可怕,不想了不想了。
这件事情,因为实在奇特,我到学校后几乎跟我认识的每个朋友都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
“真的,它真的有两个头,头上一个,尾巴上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
“你骗人的吧,怎么可能会有两个头的蛇,你看你是长两个头吗!”
这些人真是少见多怪,以为没亲眼见过的就都不存在。
“骗你是小狗,我亲眼见到的。不信你去问我们下头卢君和晶晶他们,他们也看到了。”
“真的吗?”
“真的,我爸爸说这是上辈子的恶人投胎便的,因为阎王要惩罚他们。见到了一定要打死……”
我以为这样神奇异常的生物,我不可能再遇到了,它们肯定是很少见的,在对学校朋友的描述中看来,整个学校里还从来没有别的小朋友见到过。毕竟能有多少恶人能被罚成这样呢!
可是半年之后,我又遇见了一次。
还是那条上学的路上,隔了三五百米的地,它或者说它们,又懵懵懂懂、争执不下的跑到了马路上。这一上来,就又下不去了,只能生生的等着被我们发现。
我们发现它们的时候,它们正横在路中央的一个大水坑旁,一动不动。
那几天刚下过雨,路上积水了,它们僵持着,样子看起来,简直是一动不动。
我感觉,他们仿佛在赌气,在用意念交流,在比拼哪个 脑袋的意念最强,然后决定往那边走。
那天同时上学的只有我、弟弟和晶晶。我十岁,弟弟八岁,晶晶也是八岁。
所以第一眼看到那条双头蛇时,第一个反应仍旧是害怕,听到弟弟说有蛇,我们晶晶同时刹车,看见了路上的它们,仍旧是鲜红的肚皮。
我们花了点时间讨论它们的生死。
一,爸爸说打死是帮他们超生。
二,它们占住了我们可以通行的那一点点的路面,我们无法绕行。
三,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我们先开始找棍子,折树枝,折不断,我们又开始、捡石头。
在我们忙乎的时间里,我特别希望那条蛇能在两头之间达成共识,离开路面,这样我们就能不伤害它而且能顺利通行了。虽然心里记起爸爸的话,打死它帮它超生,是积德,但是我还重来没有亲手打过蛇。
我们最终还是将它砸死了。
它的肚皮太猩红刺眼,我们将更多的石头往它们身上扔,想要遮盖。即使知道它已经死了,可是每次我将石头扔出去时,手抖仍旧颤抖,浑身肌肉仍旧紧绷。我害怕那红色,也害怕石头砸肉上的闷响声。响声里都带着腥味。
在接下来路上,我们讨论着,讨论着它们下辈子会托生成什么的事情。
只是,之后我们每天上下学都得路过那条四蛇四次,我每次都得绕的远远的,眼睛故意高高绕开,心里总是戚戚然。之后天气热起来,它们发出恶臭。最终不知道谁,终于忍受不了,将他弄走了,很有可能是挑到马路下的田边水沟里。
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遇见过这种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