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菜这个事要说,就从源头说起吧。
先说说俺家不买菜这个事。
我从小时候到二十多岁离家上班之前,一直没怎么买过菜,不是没有机会买,而是俺家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几乎不买菜。我记得一年只买一次,过年那次,是买的。因为年三十的中午,一连许多年,我妈都非常有仪式地做四个硬菜端上来,小鸡炖蘑菇,草鱼烧豆腐,肉片烧芹菜,银耳鸡蛋汤,我妈说既是过年,就不能像平常那般随便,要鸡鱼肉蛋全呼!一年当中,仅此一次,绝无二例!
那其余的一年364天,难道俺家不买菜,就都不吃菜吗?
胡扯,怎么可能!
就拿春天来说吧。
我们家那么多地,十几亩肥田。随便地头地脑的,开春不久就被我妈刨刨种上了,一般种绿豆,豇豆,豆角子。还有场地,那么大,得有半亩,晒庄家哪能使完。我妈就先刨几垄,种辣椒,种上大菜椒、朝天椒好几种椒,再刨几垄,种地蛋(听说书面语叫土豆),还有黄瓜,还有瓠子,南瓜,西葫芦等等等。
太阳光又不要钱,春雨几起几落,一切撒下进地里的秧子就都长起来了!
豆角子爬架子上了,朝天椒开出白色的小花,南瓜,没人管,撒丫子长一地,从场东边长到场南边。
好,整个春日,俺家都吃咸菜酱豆子。吃到这里,到此为止!
因为俺家的那几垄地蛋,结了!
地蛋结在地底下,开始我们也不知道它们结没结。只见它们先开花,开一阵子没有花了,就看见秧子底下地皮有裂开的样子,我妈说“扒!”我和我妹,四只手一齐上,扒!扒两下,就能碰到地蛋皮,不敢使劲了,轻轻地除掉周围的土,鸡蛋那样圆溜溜大小的地蛋就露出来了!一棵地蛋秧子下边,结一窝地蛋,跟红薯样,有的三两个,有的四五个,小的像鸡蛋,大的像鹅蛋,光溜溜的,黄呼呼的,须茎相连!
扒开一棵秧子,拾掇拾掇,拿回家,切片,嗯,这个时节青辣椒才是小纽子,红辣椒上,炒一小盆子,油乎乎的地蛋片子!
就这些地蛋片,吃三四个馍是常有的事,尤其这个季节,地里的农事渐渐多了起来,割油菜,拉油菜,打油菜,每个收割油菜的晌午,我妈都说“大芳,去,去场上扒地蛋来家炒!”,话音未落我就跑得嘟嘟叫的,跑去扒地蛋。
几垄地蛋,许多许多棵,吃多少天都吃不完。一天扒一棵,从割油菜天一直吃到割麦天,我们就得收地里没吃完的地蛋了,收回家。有时候能收一两口袋呢,盛粮食能能盛100斤重的那种口袋,够我们整整吃一个夏天,吃到秋天,因为夏天菜多,有时候好几天才吃一回地蛋。
许多年都是这样。吃一夏天地蛋,一直吃到秋天。
但有一年例外。那一年我和我妹拿着两个口袋去收地蛋,几乎是空着回来的。那是个早上,我妈下地干活去了,我和妹妹做好早饭去场上收地蛋,拉架车去的,因为我们俩弄不动两口袋地蛋去家。
走进地蛋地里一看,奶奶的,俺家吃剩的地蛋被哪个驴熊偷跑了,秧子被胡乱地扯掉,扔一地,长地蛋的垄子已经被扒开了,稍微像样点的地蛋都被扒走了,只有垄沟里偶尔还有几个溜溜子那么大的小地蛋散落着。
妹妹急得快哭了,蹲下来一个一个将小地蛋拾起来,拾完又去拿我们带来的挠钩去挠地,希望小偷在慌乱之际拉下几个,妹妹边哭边挠,果然挠出了几个大的和小的,最后整片地蛋地被挠得底朝天,大概挠到了有两碗地蛋。我们回家了,妹妹把那两碗地蛋背身上,我拉着空架车子回家。我自从发现地蛋被扒的那一刻就气得脸通红,回到家仍气得脸通红跟我妈说这个事,“肯定是后边左大庄子人干得,他们自己不种菜,就喜欢偷我们的菜。去年我们的蒜,被他们刨那么多走,我婶子家场上的南瓜,熟的他们背走好几个,不熟的青南瓜,他们还用镰刀一个一个在上面划,划得都是口子,都烂了!”
“别气了,偷跑就偷跑,又没能当场逮着人家。没事,俺菜地还有那么多菜来,还能不够吃的?”
傍晚,我妈带我和我妹,从家里拉水,因为那天气有点干,场边的沟里都干了没水。我妈拿很厚很大的塑料布裹成一个筒子,我们用压水井压满一桶水,抬起来往塑料筒子里倒,大概能倒十来筒水。我妈在前边拉,我和我妹在后边推,到地方,拿水舀子一舀子一舀子浇在打了纽子的辣椒上,瓠子上,地确实有点干,一舀水浇下去,都能听见土地滋拉滋拉喝水的声音。
第二天就动刀割麦了,再过一天,瓠子辣椒就能摘吃了,瓠子喜大水。
又过不就,豆角子也长长了,每天都能摘。
夏日的清晨,我妈去地里薅草,我早早起来烧好稀饭馏好馍,就噔噔噔跑去场上摘豆角子,辣椒也管吃了,捡几个硬点摘掉,回家炒一小盆子,大人割麦来家,就这豆角子菜吃,也都吃三四个馍!
天越来越热,菜越来越多,尤其瓠子吃不完,豆角子吃不完,南瓜吃不完,有时候我妈从场上摘一大框来家,走一路遇到不种菜的人家,给我李婶一把豆角子,给我陈婶一个青南瓜,如果实在给不掉就干脆来家黄黄晒干,留天凉了包包子吃。
到了秋天了,冬瓜最多。任哪都是,俺家路边有个草垛,草垛顶上爬两个南瓜,草垛东边睡三个,又大又粗,我都抱不动。
炒一小盆子冬瓜,同样可以吃三四个馍!
冬瓜自是吃不完,天一凉我妈就下酱豆子,下一小缸酱豆子,剁大块的冬瓜撂进去,切大块的红辣椒扔进去,闷一阵子,一吃吃一整个冬天。
冬天来临的时候,舀一碗带冬瓜的酱豆子;来家门口换豆腐的来了,哈着热气拿一碗黄豆跑去换一小盆子喷香的豆腐,随便也吃几天了。
这一小缸酱豆子从天凉就开始吃,一直吃到下霜,吃到下雪,吃到过年,过了年就不怎么吃了,过了年就吃蒜苗子,每年场上会排上一片蒜,撒上黑叶白菜和芫荽籽。
过了年,河水解冻,我爸经常拿渔网去沟河里捞鱼,挖蒜苗和芫荽来家烧鱼,那便是俺家开荤的时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