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那个车站已经被铁网隔了起来,列车飞驰而过,一阵阵轰隆,再叫不醒地下沉睡的人。
我家搬过来那年,这个偏远的北方小城刚刚通火车,一个小小的火车站矗立在城郊,一排白色矮房的上空,希望的白烟飘向这个小城的四面八方。
从这里经过的火车,大都是拉煤炭的货车,没有封盖的煤矿车厢暴露在太阳下,也暴露在捡煤人的瞳孔里。时间久了,掉落在铁轨旁的一个个煤块儿,被最初的捡煤人发现,倒成就了另一种营生。提着筐,沿着铁轨边走边捡就能捡到不少,一个月下来,捡到的煤块堆在一起,打成煤球,就够一个家庭烧上一阵子了。捡煤人都是些略上了年纪的,年轻人可不愿意做这些,只有操持了几十年家务的人,才能意识到积少成多的重要性。
老杨就是这样的人,和老伴儿住在破旧的老家属院里,守着这个离铁路不到两百米的小院子。儿子儿媳买了新房请二老过去,但老人家始终不愿意搬走,嫌年轻人太闹腾。
老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捡煤的,我不得知,但我记得有一次从外面回来,看到老杨一个人在院子外面的空地上晒刚打好的煤球,黑压压的煤球摆了一地,旁边还堆着还没处理过的煤块。正午时分,白花花的大太阳晃得人无处躲藏,树叶一个个都耷拉着挂在枝头,只有蝉在叫,热得背心湿透的人在忙碌。老杨低着头,摆弄着他的煤球,一个个立起来,扶正,再翻转。我隐隐约约看到他嘴边和着汗水有一片红在往下流,走近了才看仔细,老杨流鼻血了,一股鲜红的血像在宣告着对酷暑的不满,和对老杨身体的警告。我走了过去,正要递上纸巾,老杨摆了摆手,说:“不碍事,一会儿就好。”
多年以后,我想起那天老杨顶着大太阳,流着鼻血,摆弄着那些煤球的情景,仍然会想走上去帮他一把。
像老杨这样的捡煤人大多都是家住在附近的。白天沿着铁轨走,夜晚和着火车的轰鸣声入眠,捡煤也似乎成为了一种日常。从老杨住的家属院到铁轨,只有一路之隔,午饭后,晚饭前,任何一个闲来无事的下午,都可以沿着铁路溜溜,不到一下午就能捡到一筐。但这始终不是长着煤块田野,在铁轨上捡东西,是要时刻保持警惕的。一声长鸣,捡煤人便知道是有火车要过来了,这时候是极其危险的,倘若过于专注于眼下的煤块搜罗,而忘记闪躲,势必会酿成一桩事故了。记得在我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就听过不少命丧于此的惨案,有过几个网瘾少年半夜回家,卧轨而眠惨遭碾压的真实事件,也有过某些冒险分子离火车太近,被飞驰的车身带飞的传闻。从小就被长辈告知,这些轰隆轰隆的大家伙是及其危险的。
然而人总是欲求不满的,眼看着锅里的炖肉翻腾着热气,我怎么能控制住自己双手只去舔舐溢出的汤汁?
有一次我放假回家,吃饭的时候,无意间提起了老杨,母亲放下手中的碗筷,叹了口气说道,你杨伯伯没了。我大惊。母亲说已经有一阵子了,据说是一天晚上老杨拿着手电筒去捡煤,正好有辆拉煤的火车经停,大概是老杨爬上了车厢,想多扔一些下来,不料火车突然开动,老杨没来得及下来,被卷到了车厢下面……具体的原因我不得知,但捡煤人爬上经停的拉煤火车这种事,倒是听过一些的,谁没怀过侥幸之心,谁没有过在诱惑面前蠢蠢欲动呢?
老杨走后,他老伴儿便一个人住了,儿子怎么求都不肯搬走。我常常看到她头上包着白色毛巾,蹲在外面路边的小菜园子里摆弄那些蔬菜。母亲说他们两口子操劳一辈子了,从来没见两个人闲过。
去年春节回家,在走道里看到老杨的孙子,小家伙白净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正拽着他父亲的衣角,吵着闹着要去看轰隆隆的大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