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不是简单地再现生活,而是以艺术的秩序重新安排生活,但要做到这一点绝非易事。比如对于一座村庄的叙写,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对村庄的歌赞,对山川建筑、人文习俗的带有激情的摹写。每个村庄情状各异,这样的摹写固然也能给人带来某种美感,比如一般的村庄大都有远古的风韵和未经工业文明染指的宁静诗意,容易勾起我们温馨款洽的回忆,但严格来说,这些村庄的歌赞式的摹写只是对某个村庄的简单再现,极容易滑入一个窄小的樊笼里,封闭在逼仄的体验的圈子中。实际上,当下许多散文的写作,无论是绘景叙事,还是写人状物,大多都未脱离简单再现的路子,因为这种浅层次的叙写是自觉不自觉的定势化了的对于日常生活的把握方式下的的写作。而禾源在《一座腌制的村庄》的写作中则摒弃了一般据实摹写的构思,把对某一个乃至某几个甚至更多的村庄的体验化成更为深沉的思索,进而将村庄纳入深沉意义上震动人们心灵结构的概括提炼,从而超逸了对象的自然形态,超逸了一般人对于特定对象写作的通用思路,立足微观,折射宏观;立足现实,透视历史,呈现出恢弘深刻的格局。
《一座腌制的村庄》中有这样一段叙写:“时光如树叶,落了又会长,有什么值得腌制收藏呢?我把双手按在村中一堵明朝的老城墙,想从它的身上抓取答案。粗糙坚实的墙体使我的双手不敢左右移动,让我无从发力,只能像医生搭脉一样,轻按在墙体上。一分钟,两分钟,我感觉到黄土、糯米、盐三者合成的墙体脉搏,突!突!突!脉博中跳动着当年的夯声,脉络里缓而又缓地渗透着盐粒子的温湿,分泌着糯米的粘稠。有了这个温湿的汗道,不论怎样的日光曝晒,它永远有着湿润,才永不被晒化,有了这个稠密护肤液,才经久不染风湿疹,不被雨水剥蚀。”我不知道禾源是否真的将自己的手按在这样一堵墙上,但我以为这样似真似幻的迥异于日常生活的体验写作对象的“行为”,在作品中已经化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呈现为一种“直觉造型”:它将对于一座村庄方方面面的把握升腾为一种抽象,一种将一座村庄变为对“明朝的老城墙”的瞬间感受,一种独特的情感体验,一种通过一座村庄对民族心理的发掘和提炼。为古城墙作“医生搭脉”,这样一种符号化的造像,使得寄寓的物象——明朝的老城墙的脉搏——提升到抽象的高度,使得读者得到一种由此及彼的想象、思考、联结的自由,使得读者可以据此深入竣通“村庄”的历史河道,清晰地把握它的祖祖辈辈所曾经历的满足、自豪和悲凉,摸清这部历史在今天的积淀和历史选择的结果,品味这座村庄的生存困境和它的民族性格的微妙关联以及种族心理。
细细品咂,“墙体脉搏”这个“直觉造型”联结的内容是一户富贵人家灾荒年换回几瓮的盐,倒在一根空柱子里,户主对下辈的叮嘱是:“你们啊!都要学着对日子撒盐,把日子腌制收藏,而后像吃咸菜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千万不可张扬和放纵,天天大呼小叫。”这一联结就使得“墙体脉搏”这一“直觉造型”有了深刻的内涵,让读者进入一种极为悖谬又留存着更大思考余地的情绪体验中,感悟到作家用现代精神对于这座村庄的生存状况的吸纳和点化,使作品因此达到了以少胜多、以虚带实、以形带意的艺术境界。而这个吸纳和点化更多地体现在作品中村庄带有怪诞色彩的“腌制”习性的凝聚上。
在现实生活中,许多村庄都有过用盐腌制食物的习性,即或是今天,许多村庄也仍然保存这种腌制食物的习性。这样的习性在一般人眼里基本上是“熟视无睹”。而禾源却将这一习性变成一种目光炯炯的凝思,在他笔下,“腌制”不再只是食物的腌制,你看文中:“一座座老屋就自然抱团而建,即使要有一条通道,也只能容得一个人,一担柴薪而过。怕巷陌大了,会楔进别的东西,把他们相连的血脉阻隔。”“停在这里的时光,成了村子的日子,一天天和着一个个祈望被腌制起来,姓氏的根如发酵的母菌,种植其中,绵绵不绝繁衍出咸涩的一代代生活。”即使“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村里人家加点盐炒了又炒,“村子又被腌制得咸味氤氲。”村里的“土根爷就像腌制的萝卜,真不知他是死的还是活着。”甚至每个村子都有的拓主庙、神明殿供奉的神明“所有的表情都染上腌菜一样的色泽”。如果说对食物“加盐反复的蒸炒”加倍“腌制”已属不正常的话,那么,“山坳如窖,屋如蚕房,人若蚕宝,一层套一层的组合严丝合缝”的“腌制”就让人在“咸涩”之余倍添感慨了;如果说“腌制”的习性使得村里的老人麻木不仁,“木木地坐着”,“眼睛好像作用不大了,能看到火笼,能把手脚放在火笼上温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这就是他的视野”,这样的叙写揭示族人的精神状态已经令人震惊的话,那么,对于仙宫殿的璇天屋顶,和腌菜瓮、骨骸瓮的盖一个模样,以及拓主庙、神明殿供奉的神明“所有的表情都染上腌菜一样的色泽”的“发现”就很是振聋发聩了:当年从中原跋涉而来的老祖宗“避开官道,远离府衙,选择了这没有人灾人患的如瓮山坳”的“脆弱”“惊恐”的心态,使其“把日子腌制收藏”是不得已的生存之道,可怕的是多少年过去了,“这一切就如腌菜一样,一代传一代,代代不绝”。不知从村里逃离的年轻人“一个劲地往城市里赶,把村子里腌下的咸味,化成汗水流到了城里高楼的砖头和水泥板上”,能否甩掉这代代沿袭的“祖传的习惯”,毕竟这烙印在血脉之中的“腌制”的习性已经根深蒂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在“腌制”的习性中,“一碗黑萝卜,一盘炒腌笋,一小碗酒精兑的白酒”的日子不知要让族人如何惨淡地一代代延续下去。在这里,禾源对于村庄“腌制”的涵义的发现,实质上是找到了蕴含在村庄里族人深层次的精神潜流,为村庄的叙写提供了洞察历史与现实的独特视角。这样,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便具有一种平中见奇的内在韵味与思想,显示了作家独特的艺术功力和对人生社会的认识理解,也因此获得了审美的高格。当许多村庄都有的“腌制”食物的习俗概括上升为笼罩这座村庄诸多事物甚至人物的突出形态时,我们可以将“这一个”独特的“腌制”视为一种形象的变形,这一变形是作家想象力对于日常生活现实的超越,它揭示了村子里族人的“集体无意识”与食物、与建筑结构、与族人各种生活习性循循相环的因果关系。当作家以反常的形象,在村庄日常生活中将“腌制”作为一个反思观照的缺口之后,村庄中一些默默地散落在看似正常后面的反常就突然得到“凸显”的机会,比如看似寻常的逼仄的村庄巷道,比如与老人、傻子相守的那条无精打采的狗,比如“染上腌菜一样的色泽”的神明的表情,这些反常的突出叙写极易激起读者阅读时一连串异乎寻常的反应,潜伏于读者内心深处而难以显露的对于村庄的刻板、守旧的种种思考,就可能被汲引而出,隐藏于村庄中诸多琐碎的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不和谐,甚至荒谬也就得以集中显现,蛰伏于宁静诗意之后难以完整观察的村庄的另一面也就被集中地调动到我们的视野之中,令人联想到村庄古老的、凝重不动的生活,联想到“腌制”对于人的制约、包围、挤压,以至使人丧失了独立完整的自我,这样的探幽烛微、鞭辟入里的揭示无疑是振聋发聩,发人深省的。
在禾源笔下,对于生命的元气及其强力的呼唤,是通过“腌制”强力的抽象令人震撼地予以表现的,是将“腌制”的村庄放在世态生活中,放在当代社会的发展、变迁中,极为具象地表现出来的,它表现出一种独立的批判风骨,尽管这样的叙写有些沉重,甚至令人窒息,表现得也相当冷峻尖锐,但这样的叙写具有作家对历史、生命、社会现实相关联的深邃理解。法国作家福兰索瓦·莫里亚克说过:“只有到了不再热衷自己时,我们才开始成为作家。”散文往往是从“我”落墨的,当“我”深深地为人类生存境遇而疼痛、而欣慰、而震撼时,当“我”以辽阔的目光注视自己时,一己悲欢与人类感受相通契时,笔下才会生发出博大与美的光芒。从这个意义上看禾源的《一座腌制的村庄》,我们完全可以说,他的这篇散文关联着“人类社会的痛感神经”,是一篇担负起向生存危机征兆报警之责的佳作。
2019年2月7日
附:
一座腌制的村庄
禾源
1、
俯瞰村子,老屋一座座相互挨着,一同顶着一片烟火色的瓦楞。灿烂的阳光下,偶尔从瓦楞上冒出的一缕孤烟,还没待我辨出是哪家灶头升起,就被几声稀弱的犬吠惊散了。孤烟脆弱,仿佛就是几百年前从中原跋涉而来的孤魂,直到如今依旧惊魂未定,一有风吹草动,一样选择了老路,且遁且隐。
老祖宗为守定那缕孤魂,为一个姓氏的一截小根须能生长出新绿,避开官道,远离府衙,选择了这没有人灾人患的如瓮山坳。但他还觉不安,要做到万无一失,把安家的墙筑得严实,不开一扇半片的窗户,生怕漏出一丝人气灯光,显眼招人。脆弱寻求相扶,惊恐寻求友伴,挨得越紧,走得越近,相互间就觉得有了依靠。相互依靠,相互依存走过几代,渐渐成了习惯,全村的习惯就成了代代沿袭的习俗,一座座老屋就自然抱团而建,即使要有一条通道,也只能容得一个人,一担柴薪而过。怕巷陌大了,会楔进别的东西,把他们相连的血脉阻隔。
太阳落山关上大门,天色一黑便熄灯而眠。居村的山坳和群山一样静寂,天上的星光和月亮没有刻意留连在黑瓦楞上,群山、村子、老屋,拥有一样的天光地色,在若隐若现的取舍里,高耸的群山,凸显出壁立于四周的感觉,落在其中的村子只是一堆,一排相对整齐的瓦罐。若以苍穹为盖,那么山坳如窖,屋如蚕房,人若蚕宝,一层套一层的组合严丝合缝。停在这里的时光,成了村子的日子,一天天和着一个个祈望被腌制起来,姓氏的根如发酵的母菌,种植其中,绵绵不绝繁衍出咸涩的一代代生活。
2、
庄稼一茬茬收割,孩子一个个问世,村子的人气一年年加旺。不懂事的孩子们,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年轻的父母怒骂训斥也毫无节制地上演。陪着小心筑起的老屋,再也关不住满是生机的骚动。老年人欣喜中隐藏着许多的忧虑,祖上迁徙的余悸常常让他们感觉到呼吸的困难,一阵咳嗽连着一阵咳嗽,咳得流出老泪,咳得老屋颤悚,也咳得年轻人收敛了随性,安静地听着他们讲述着腌制多年的故事。
盐,就是腌菜的盐,比起白银,比起黄金都宝贵。那是一个灾荒年,许许多多富贵人家,开始变卖家当,换回财宝以便收藏。有的换成白银,有的换为黄金,可有一户人家,只换回几瓮的盐,并把厅边的一根柱子掏空,将盐倒在其中,吩咐子孙们说,当你们实在饥饿时,就舔舔厅边的柱子吧。后来全村活下来的就是这户人家。盐,好像是腌死一切,可就是盐才能把日子腌制得长久啊!只要有盐,就有日子过,而且过得是有味的日子。你们啊!都要学着对日子撒盐,把日子腌制收藏,而后像吃咸菜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千万不可张扬和放纵,天天大呼小叫。
时光如树叶,落了又会长,有什么值得腌制收藏呢?我把双手按在村中一堵明朝的老城墙,想从它的身上抓取答案。粗糙坚实的墙体使我的双手不敢左右移动,让我无从发力,只能像医生搭脉一样,轻按在墙体上。一分钟,两分钟,我感觉到黄土、糯米、盐三者合成的墙体脉搏,突!突!突!脉博中跳动着当年的夯声,脉络里缓而又缓地渗透着盐粒子的温湿,分泌着糯米的粘稠。有了这个温湿的汗道,不论怎样的日光曝晒,它永远有着湿润,才永不被晒化,有了这个稠密护肤液,才经久不染风湿疹,不被雨水剥蚀。
夯墙像娘封存咸菜一样,本想守着的是安宁日子,可是因为城墙长了,城门多了,腌制村子只是腌的小菜,腌小菜只要小瓮,怎能用上大坛子。村子吧有个家院土墙就行,为什么要城墙城门,于是招来了谋反之罪,险些杀身灭门。好在朝里乡党指点,留下一个城门当做建风景的实证,他人污陷的实证,别的移为平地,才让村子又有着日子可过。村子只是村子,城墙城门是姓城,与村子无关,凡夫岂能官服顶戴?腌小菜该用多大的瓮,多少盐腌制,要量体而行。如今的城门,总开着口,天天说着这腌制村子的故事。
3、
春风是条爬虫,而且每只脚都带有痒痒的菌种,随着它爬行,瘙痒症染上了万物,万物难耐,借雨而沐,扯风而搔,老树搔着发芽,草根搔着萌绿;鸟儿呼朋,虫子引伴,就是常趴着的老猫也声嘶力竭地嚎叫,想引来异性之伴,相互搔去痒痒,它们声声来去,像接上暗号,山间田野都热闹了,黑瓦楞也被猫眯踩得沙沙作响。
骚动的一切无法控制,此时不管老人的咳嗽多响,一节连着一节有多长,就是他咳弯了腰,春情中的一切不会再收敛,依旧像公狗追着母狗一样,满村子里跑。被撒盐的村子,反应虽然慢了些,但一样不会错过这个季节。小溪的水渐渐涨了,井水也溢得更快,溪边石阶,护坡驳岸,村弄两边,老屋墙脚,滴水檐前,就连老屋厅堂都长出青苔。青苔,绿得有点荒凉,绿得没有烟火气。是的,这无枝无叶贴地的绿,与人无关,与热闹无缘,只与温湿、村子、盐有关。
对着春风的新客,村子和盐感觉到温湿。温湿的空气弥漫村子,村子中有咸味的地方,好像汗道的毛孔被水珠浸泡开,咸咸的汗渍溢得特别畅快。陈年的咸湿与新春的温湿不期而遇,不该有的,村子里的人也不喜欢的孽缘终于聚合。孽缘聚首,到处都是温床,就连餐桌上的腌菜也一样,把浓浓的春情演绎成绿绿的青苔。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诗人吐出清幽春意时,奶奶感叹,这个春啊!一碗咸菜才吃上两餐就发霉了!奶奶只好再加点盐炒了又炒,哧哧热气冒的全是咸味。一家冒着,两家冒着,村子又被腌制得咸味氤氲。日子在奶奶加盐反复的蒸炒中,在父亲背上脱去一层层皮的夏天里,青苔褪色,最后像锅巴一样脱落。
4、
牲畜的腥臊加上腌制的咸味,是村子里最开胃的味,走过村弄的风,常会带出几丝。村子里的人喜欢荤腥,常常避着人大口大口地吃荤,而又喜欢在众人面前擦着嘴,用小指剔着牙,此时不在乎大家的话题,一心沉浸在这荤腥的追寻中,努力打响饱嗝,回味回味,重新吞下这荤味,把做人的满足和自豪腌制到心中。
如今村里牲畜少了,不见耕牛暮归,不见猪们哼哼。一两只母鸡找不到公鸡一同嬉戏,懒洋洋踱着。荤腥淡了,村子里年轻人的满足感和自豪感找不到着落,一个劲地往城市里赶,把村子里腌下的咸味,化成汗水流到了城里高楼的砖头和水泥板上,一些女孩一边涂着厚厚的脂粉,想掩盖村子的烟火色,一边拼命地抽烟,想改变腌在血脉里的咸菜味,忠实于村子的只有老人、傻子和狗。
一个傻子的口水丝拉得很长,另一个傻子指着发笑,说,呵呵,还没母牛生牛犊时多和长;傻姑总是嘟——哆哆,嘟——哆哆召唤着小鸡。老人跟对面老人说:村子有牛、猪、鸡、鸭时,他们都没这么傻,还被村里人称牛官和鸡王,养得牛壮实得很,也能拿工分。对面的老人也说:虽然傻姑常在村子里骂,缺德鬼不得好死,把我的九只小鸡偷得只剩下四双半,但她家的鸡蛋就是比别人家鸡蛋大,许多人都喜欢背着谷子到她家换鸡蛋。他们各自顾着说,不顾听,只有那只狗安静地趴着,像个忠实的听众。
狗机灵而忠实,白天能嗅,夜里能见,只要有点异端,它就会吠个不停。可是这条狗喜欢趴在这,天天与老人和傻子相守,陌生人从它面前走过,只是把头引了引,嗅了嗅,一声也不吭,不知忠实于村子的狗,是嗅足腌制的咸味鼻子失灵了,还是如今村子没有别的牲畜要它看管,因为失业而无精打采。狗没说,谁也不去关心这事,即使村里其它的狗狂吠着,它依旧趴着不吠,顶多把脱毛的尾巴摆了几下,又认真地听着老人重重的呼吸和咳嗽,半睁半闭地看着母鸡啄着老人一口浓痰摔着头。老人的烟枪打在它的身上,它才像受委屈的媳妇,悄悄地离开。
5、
清明都过去好几天了,老人们依旧还抱着火笼,他们身上的能源明显不足,发出的热量不能传达到他的手和脚,只好用火笼烘着,又黑又皱,像一根从瓮里取出又被太阳晒干的黑萝卜。我想他们身上已经榨不出几滴水了,竟然还舍不下火笼,烘干了水这老人还能活着?
溪流从村中流过,花桥横溪架在村中。村里干部怕老人们寂寞,在花桥上安了电视,想凭丰富多彩的节目给老人带来有声有色的生活。老人坐在花桥平板上,木木地坐着,目光并没有盯上银屏,也没有朝远处看,只顾顾火笼和手脚。大概来路走过,看也没用,眼前的路只有一步之遥,眼睛好像作用不大了,能看到火笼,能把手脚放在火笼上温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这就是他的视野,电视里节目怎么好听好看是电视的事。
老人们在乎手脚,很有道理,多少的岁月,都是这一双手,一锄头一锄头锨出来;多少的路都是这一双脚,一步步地走过来。年轻时就担心手脚酸软,顶不起一个家,后来顶起来了。老了,就怕这手脚麻木顶不起自己的身子,只有温热着才能舒活,才能顶起身子。
土根爷!像棵大树,历尽风雨和雷霆,我大声地招呼,他只稍稍一动,他的头随经络抽动,很快地左右摆动一下,虽然时间很短,弧度很小,但我看得很清楚。他一直张着的口,可是要抖动好几下,才发出声。你是谁?我都不认得!在场的人告诉他,我是草根的孙子。他一下子明白了。哟!草根,草根孙子,我昨天见到草根了,还一直拉着我到他家喝酒。
我一阵惊讶,听说我爷草根去世就是因为酒喝了太多,死在一碗黑萝卜,一盘炒腌笋,一小碗酒精兑的白酒前。当时家里没了米酒,爷好喝,就到村里医疗站买来酒精勾兑着喝,那天土根爷也在喝!居然昨天他们又相见。这土根爷就像腌制的萝卜,真不知他是死的还是活着。
6、
“凡间人,实在笨啊!真仙,真神,一定明示,是好!上上签,是差!下下签”。我在很小时就学会了说这样的话,这不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巫婆的义子,更主要是奶奶总要我陪着她去问神请仙。家里鸡鸭丢失,奶奶去请教飞来大王;弟妹生病了,祈求于马氏真仙,逢年过节,参加请神敬祖。于是我念起许多神明的尊号,会像数落家常菜一样熟练。
每个村子都有拓主庙,都有神明殿。甘溪边村子供奉的神明,也像祖传的虎蹲拳一样,甘氏特有。甘氏每年秋收后就设馆习武,传授少林虎蹲拳;每年六月要过半年,迎请马氏真仙,做糍、舂馃、包粽子,看社戏。请神、迎仙,求子祈福,求风调雨顺,这一切就如腌菜一样,一代传一代,代代不绝。
村子水尾殿供奉的“飞来大王”,名不见仙帮神榜,别的村子也不供奉,是我的村子特有,因为水灾带来了个香炉泊在溪边的一株小树上,村里人惧神敬神,说:敬神如神在,就把他供奉起来,起名为“飞来大王”。神明大概无畏无惧,有人供着就好好当神。一座小庙像烧制腌菜瓮时故意留下的一个结疤,一直和村子久久厮守。
村中男女都习武,村子还有过半年,许多外乡人觉得新鲜。特别是马氏真仙殿的建筑,居然与天坛一样形式,天圆地方,题挂着“方壶圆峤”的匾额。奶奶说:不足为奇,马氏真仙,是随老祖宗从浙江迁居到这里,祭祀真仙,也不过是一种祖传的习惯,就说那仙宫殿的璇天屋顶,不就和腌菜瓮、骨骸瓮的盖一个模样。
平平安安时,村子里的人过得确实从容,可是一旦遇灾遇难,这神、仙就成了依靠,看不见的法力,无边无量地安慰着村子人的心。他们百倍敬重,办供果,焚檀香,烧纸钱,又跪又拜。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是遇事还能不登吗?惊回首,打开殿门,敲响殿里的钟鼓。
他乡人看着迎神请仙幡旗摇晃,队伍里的人有的刚放下锄头,有的才搁下背篓,老人牵引小孩,小孩搀扶老人,杂七杂八,原汁原味。唢呐向天叫着,锣声鼓点不绝于耳。真不知身处什么朝代,一个劲说:地道地道。宋、明时修建的殿堂烟火熏得幽黑,殿内的石雕线条极为简约。客人用手摸着柱子,双眼盯着柱础,还绕着狮子仔细端详,自言自语,见证年代啊!真正民间工艺。
神给了村里人多少庇佑,不用统计,锦旗飘拂的风,足够把上一代所得的惠泽吹传到下一代。镜框里玻璃永远折射着“答谢鸿恩”的情怀。
神明成了一尊木偶,泥偶,所有的表情都染上腌菜一样的色泽。他的功德大概也和咸菜一样,村里人能嚼多少,就多少,能记多少有多少,如今给村子的人开出的依旧是腌菜一样实用的偏方,给他乡人嗅到的则是一股这方水土的特有风味。
刊于2008年《文学与人生》第十一期,2009年入选《读者 乡土人文版》第三期
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