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出线一丁
“比起母亲的总是忧心忡忡,
是啊,
他更像是个若无其事的旁观者
刻意拘谨的旁观者”
------《新写的旧歌》
1
“大海啊,嗯….你先别激动哈….那个….你爸爸今天早上进医院了...”
一向口舌伶俐的母亲,下午在电话里竟是吞吞吐吐,语气看似平静,却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担心。
此时,我凝视着窗外,阳光倾斜得正好,把麦田装点起来,一望无垠的金浪,甚是美丽,听到回家就兴奋的儿子,张牙舞爪的贴在窗上,盯着窗外的景色,感受着列车有节奏的飞驰。
我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看着他把耳朵、眼睛、鼻子一样一样的挨个贴在窗上,直到要贴嘴巴时,我忍无可忍地制止了他。
“爸爸,这个窗户好厚啊!”
我没有理会,列车忽然进入了隧道,黑暗无情的把秋天的丰收,遮挡得严严实实,儿子觉得无趣,吵着要喝饮料。
我还没有告诉他此行的真实目的,而他以为是要回去度假,终于可以看到奶奶家心心念念的大黄狗了,他捧着饮料咕噜咕噜,还用力的咂吧嘴巴。
手中的电话一阵抖动,我拿起来刷新了一下,请假的时候太过匆忙,果然负责交接的同事就找上门来。
媳妇的信息切了出来,你那边信号不好,电话打不通,我妈这边处理的差不多了,这就看下有没有合适的机票,往老家赶。
我回复她还是坐最近一班的高铁吧,孩子和我都很好,放心,到了我把病房号告诉你。
2
窗外复又变得光明,转眼间已经离开北京200多公里了,我开始在手机上编辑给同事的邮件。
一旁的儿子喝完饮料,双膝跪在椅子上,作势要踩着座椅站起来,我呵斥住他。
说实话,我是完全不会带孩子的,平日工作加班加点,娘俩见我的机会都保持在早十晚十之外。所以除了呵斥,我也没有什么太好的管教办法。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能到啊?咱们直接去奶奶家吗?”他开始向我发问。
“不是,咱们要先去趟医院。”
“啊?为什么不回家啊,我想大黄了,我想回奶奶家看大黄!”
“咱们先去医院,爷爷生病了,生病都住医院,不住家里。”
“可是,我想大黄了!我们能不能先去家里,领着大黄再去看爷爷啊!”
我有点不悦,瞪了他一眼,很严肃的说,“不可以!”
他有点委屈,两只眼睛眨呀眨的看着我,小嘴巴撅了起来,眉头紧皱,一副做势要哭的样子,然而我知道他根本不会,这小子皮实得紧,除了挨打,我还没见过他哭过几次。
果然,见我毫不理会,他讨得没趣,又开始摆弄手中的饮料瓶,拧开盖子豪饮起来。
他的这个性格跟我小时候全然不同。
3
我是家里的独子,从小娇生惯养,无所畏惧,可唯有一人,只要一瞪眼,我就会瑟瑟发抖,这个人,便是我的父亲。
父亲是机车厂的工人,掌握一套棍棒伺候的教育理论。在他面前,我是一个委屈又无能的小男孩,做错事情就想哭鼻子。
他总是骂我没有半点男子气概,所以很多事情,我都很敏感,谨小慎微,对他更是敬而远之,很少交流。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我选择了爆发,就在高考填志愿的时候。
那是我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安静的夜里,走廊里都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我喜欢的汉语言文学,在他眼中,是极其无用的存在,既生产不出任何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又对个人事业的发展起不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所以他坚决不同意我报。
而他主张的软件工程,随是时下热门,将来工作也能好找一些,奈何我偏偏对于理科全无兴趣,想到逻辑编程就头大得要命。
一开始的各抒己见演变成了争论,激烈的争论又变成了争吵,母亲逐渐插不上嘴,只能看着爷俩为了要梦想还是要生计,激动的喋喋不休。
拉锯的具体过程已经记不太清楚,只记得父亲甩出一句针一般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就你我还不了解,两分钟热血,从小看到大,你就不是搞研究的料!学文科以后就得饿死,还是趁早放弃吧!”
“饿死拉倒,要饭也不会要到你家!”
“你爱报哪个报哪个,大学爱念不念,家爱要不要!”父亲说着,起身直接摔门而去。
那天我没有哭,算是终于找回点儿男子气概,家庭会议不欢而散,但这不是唯一的不欢而散。
那年的八月,我踏上了去往遥远外地的火车。我最后还是选择了理科,理性地向生计妥协,但同时我也选择了离家很远的地方,我看着站台上送别我的父母,暗下决心,要在外面自己养活自己。
4
车厢摇晃,渐渐暗了下来,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经悄然来临,远处的山峦重重,看着让人心生落寞。
我向后靠了靠,沉在椅背环抱的阴影里,儿子的影子在上下腾挪,他始终爬上爬下,屁股上像长了弹簧,片刻不得入座。
为了安心完成工作,我按住了他的肩膀,一字一顿的说,“你的爷爷,生了重病,我现在心情很不好,知道吗?你现在给我老老实实的坐好,不要惹事,也不要乱动,表现的好,我下车给你买冰淇淋吃。”
儿子兴冲冲地点点头,这招屡试不爽,他迅速在座位上端坐起来,但嘴巴还是低声念叨着:“爸爸...我有一年没见到大黄了呢…我很想它呢...”
我恍然,已经一年没回去了吗?
其实细细想来,计算机慷慨地给予了我物质生活的资本,我现在已经不敢想象,如果当时真的选择了文学专业,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我是不是真的会饿死。
但是我倔强的认为,我没有感谢父亲的意思,而且实际上在大学的时光里,我都没有原谅他。
我在外地的时候,每周往家里打一次电话,都是打到母亲的手机上,每次和她聊到最后,才会问到父亲的近况,大多都是寒暄罢了。
两个男人,一个姓氏,名曰父子,但是迟迟都无法走进各自的角色,三十年来,除了长得像,我实在也找不出其他过多的交集。
然而岁月毕竟是剂良药,说是年龄大了想明白了也好,说是想要翻新父子关系也罢,工作之后的我,跟家里的关系逐渐缓和了许多。
那时节,为了在大城市里出人头地,我活得很着急,我几乎没有跟父亲分享过自己的生活经历,一些重大的决定也都是自己拿主意,其实也是不想让家里记挂太多,同样,也疏于记挂家里。
记得我领着媳妇回家的那天,父亲着实是忙活了一个上午,大盘小碗摆满了整个桌子,他拿出珍藏多年的老酒,非要跟我喝上几杯。
父亲一改往日的严肃和拘谨,在我跟媳妇的描述中判若两人,餐桌上推杯换盏,甚至还频频夸我有出息。
“爸,你是不是喝醉了。”
“没醉没醉,今天高兴!高兴!哈哈哈哈…”
那天的夕阳西下,也如今日般慵懒地斜到家里,照在父亲有些秃的额头上,而我这才注意到他眼中的浑浊,不知何时,与岁月挣扎的痕迹已悄然爬上脸庞。
他没醉,他是老了。
5
是老了,连我都当上爸爸啦…
忽明忽暗间,思绪流转,回忆让我感觉到无比的吃力,忽地手上传来一阵冰凉,儿子喝完水没紧盖子,不小心碰洒在我的手机上,我赶忙站起来甩了甩,吓得他向后一缩,还以为我要揍他。
“你能不能看着点!”我怒目圆瞪,今天的糟心一股脑地涌上心头,但列车上并不好发作,我只得又坐了下来,压着心中的怒火。
“我说没说过,让你老老实实的…”
“爸爸我..”
“我说没说过?”
“爸爸,对不起..”
“我看你是不想吃冰淇淋了,你给我老老实实的,手放好就不要再乱动了,你是多动症么..”我没好气地说。
他使劲地摇摇头,重新坐正,身体不动了,我觉得多半是又要开口了。
“爸爸,爷爷得了什么病啊?”竟然开始打感情牌,这倒让我始料未及。
“人老了,会有很多毛病的..具体也不太好说..”
“那爷爷的病会治好吗?”
我看着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对生死没有半点概念,他只是单纯地发问,全无顾忌我的感受。我没有立刻回他,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骗他,因为我不希望在父亲的病房里,他还在为见不到大黄而央求着奶奶带他回家。
于是我轻了轻嗓子,说起来自己也是不好受的。
“爷爷的病,有点严重...爸爸也希望会治好..可能需要些时间...”
他瞪着眼睛,"什么病这么厉害..."
我叹了口气,“这次回去,你多陪陪爷爷吧,爷爷岁数大了,见一次面不容易了..以免以后没机会..."
他有点懵,似乎才意识到原来这个病可怕如斯,“以后会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我不情愿,但生死是严肃的,我只能默默点了点头。
"那...爸爸...你...也会得这个病吗?"
我并未察觉到他语气间的变化,“会啊,人人都有可能会得,我也会…你怕不怕呀?”本意是想逗逗他,不想他双眉猛的皱在了一起,毫无预兆的,突然一下子在座位上弹了起来,扑到了我的怀里。
他大哭着,声音瞬间碰到了车顶,又在整个车厢里激荡,我在众目睽睽下惊慌失措,赶紧把他抱在怀里,一边摸着他的头,一边反复安慰。
“不哭不哭哈…爸爸跟你开玩笑呢…”
“爸爸不得病...我要爸爸,我不能见不到爸爸..”他哭声凄厉,竟是从未有过的伤心痛苦。
“爸爸在这呢,爸爸没得病!”刚才憋得火气,在一瞬间融化干净,“不哭了哈,等我们下车吃冰淇淋,去奶奶家看大黄...”
“不..要..冰..不要...大黄…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反复砸向我的胸膛。
我怔怔地看着儿子毫不掩饰的悲痛,从来不安分的皮小子已经哭成了泪人,双手紧紧的,抓住我的衣服,像是生怕弄丢了自己的爸爸。这是一种原始的、单纯的爱,是我不知不觉间,已经忽视了的情感。
这个年龄的孩子不懂生死,不懂分别,他只是因为要失去父亲而伤心欲绝,哪怕是一句玩笑,哪怕我过去一直对他呼来呵去,哪怕我只有周末才能陪他,哪怕不确定这个父亲是不是合格,哪怕我们终会走向不同的生活。
在我小的时候,有没有也像这样的紧抱过父亲,让他不许走...
我在成年人的世界里面,急匆匆地走了快二十年,却已经忘了怎么去表达,怎么去留住,那个小时候自己曾经爱过的人。
这辈子,从喜爱到叛逆,从叛逆到焦躁,从焦躁到逃避,从逃避到释怀,从释怀到放弃,从放弃到麻木...
从儿子到父亲,又从父亲到儿子...
6
耳旁是儿子不停地抽泣,我渐渐湿润了双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心底,父亲的称谓渐渐变成了一种责任,他是我的父亲,我应该孝敬他,而如何做到真的关心,我说不上来。
也许是因为平凡,他的身形在记忆里日渐模糊,他是否还是那个样子,站在火车站台上,带着老款的鸭舌帽,躲在母亲的身后,一言不发,隔着厚厚的车窗,默默的注视着我。
直到我找到了位置,把头探了出来,他才挥挥手,嘱咐几句,以示送别,而对于我,也是同时在送别着他。
我紧紧的攥着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怀中的儿子慢慢停止了抽泣,但还是不愿意放手。我把手机凑近耳朵,车厢里灯光亮起,窗外夕阳的余晖,寂寞而平静,静到听筒里清晰地传来声响。
嘀....嘀....嘀....
妈,跟爸说,我回来了...
无戒九十天训练营---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