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 年，台湾建筑师李祖原先生在沈阳金融商贸开发区的项目落成了，在当时看来，这只是一栋略显怪异的大楼。没有人会想到，十年后它会成为沈阳的城市名片之一。那一年初，“沈阳方圆大厦”登上了 CNNGO 网站首页，它和朝鲜柳京饭店、阿联酋迪拜亚特兰蒂斯饭店等建筑共享了一份名为《世界十大最丑建筑》的榜单[1]。消息一出，引起了国内外的广泛关注。自那时起，方圆大厦也成了各大“最丑建筑榜单”的常客，从旅行网站[2]到《时代周刊》[3]都没有落下。
和柳京饭店等其他榜上有名的建筑不同，方圆大厦不以夸张和造型和压迫的体量取胜，而是以“铜钱”这一具象符号在榜单的上占据一席之地。批评者认为这是拙劣的象征和隐喻，既不符合大众审美的要求，也没有实现设计师自己所称的哲学思想。
在制造更多“最丑”建筑之前，我们迫切地需要了解什么是“美”。
朱光潜的美感产生的两要素——目前意象与实际人生有一段适当的距离，在观察时我们处于聚精会神以至于物我两忘的境界，无意之中以我的情移诸物，以物的形移诸我[4]——没能说清楚“美”实质。《道德经》中“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5]则更加虚无。
克乃夫贝尔（Clive Bell）提出“美”是“有意味的形式”（Significant Form）这一著名观点，强调纯形式的审美性质。[6]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和时代的变迁，原来是有意味的形式却因重复的仿制而日益沦为失去这种意味的形式，这种特定的审美情感也变为一般的形式感。
或者更糟糕，有意味的形式沦为形式化的符号，完全失去了审美情感。当建筑师拿这样的符号创作建筑，沉浸在文化内涵和哲学隐喻的自我想象中——正如李祖原先生在方圆大厦中做的那样——这种想象的破灭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方圆大厦这栋 25 层的办公楼 2002 年完工于沈阳市。方形的切口位于巨大的圆形建筑的中心，两侧是玻璃槽的钢轮辋。加上其所处的金融商贸开发区的独特定位，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孔方”。不少受访者都称其外形看上去像极了中国古代的流通货币。
在李祖原先生的自我想象中，方圆大厦彰显了“方以智，圆而神”的中华文化精髓和“方圆相合，阴阳相生”的文化智慧。[7]他希望通过铜钱元素与现代写字楼相结合来达到文化融合的目的。在上述大众的讨论中，这一美好的愿望显然没有实现。
铜钱更不失为一个好的设计，从秦朝到清朝2000年间，铜钱的形式几乎没有大的改动。在漫长的时间里，几乎所有文明的硬币形式都流向圆形，但只有中国铜钱演化出方形的孔，在古代贸易往来中，可以用绳穿连的铜钱无疑更便于计数携带。[8]
根据李泽厚的审美沉积论，正因为“孔方”似乎是纯形式的几何线条，实际上是从写实的钱币形象演化而来，其内容（意义）已沉淀（溶化）在其中，于是，才不同于一般的形式、线条，而成为“有意味的形式”。也正是由于对它的感受有特定的观念、想象的沉淀（溶化），才不同于一般的感情、感性、感受，而成为特定的“审美感情”。[9]
方与圆的基本图案，也脱胎于古代人类能够掌握的最早的二维图形，被经常用于古代器皿，服饰的纹饰中。方与圆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组合在一起，这种组合关系“激起了我们的审美感情，这些关系，这些组合，这些美的运动形式，我们称之为‘有意味的形式’。它是所有视觉艺术的共性所在”。
然而到了近现代，在大众媒体和广告宣传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孔方”被不断的被仿制。
中国银行、中国建设银行、华夏银行、中国农业银行等标志一遍又一遍的暗示“孔方”作为钱币的象征。而中国古代“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和为贵”等自然哲学思想，更是被强行浓缩于一枚小小的硬币中。这种泛滥的仿制，强化了孔方的符号性质，也使其日益失去形式原有的意味。
沈阳方圆大厦作为金融商贸性质的大楼，继续强化这一符号显得尤为笨拙。这种对符号的粗糙运用，不仅显示了设计师匮乏的想象力，更是“媚”和“俗”的具象表现，对权力失衡和金钱至上的赞美。
方圆大厦的“孔方”或许是最常出现在榜单上，却不是中国建筑唯一的形式化符号。
李祖原的“扛鼎之作”——北京盘古大观对形式化的符号运用更让人“啧啧称奇”。五栋大楼生硬地组成了一条龙的龙头、龙身、龙尾。难怪批评者不客气地称“无论在感官经验还是文化象征方面，它都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之作”。[10]
而上海世博会中国馆——东方之冠则算得上形式化符号的“大乘”。钢结构的斗拱层层叠加成夸张的倒金字塔，四根柱子顶起巨大的屋顶。整个建筑以鲜艳的“中国红”呈现。空洞的视觉符号既没有展现亲民的姿态，又违反了中国传统建筑“有意味的形式”的本质。
方圆大厦的“恶名”或许反映了一个更为宏观的问题：正如发生在“孔方”、“龙”、“中国红”、“斗拱”上的一样，符号想象的泛滥已经将其中包含的审美情感消磨殆尽了。在现代审美的冲击下，更多苍白空洞的符号想象的破灭也只是时间问题。
参考文献：
[1]Forgan, D. (2012). 10 of the world's ugliest buildings. [online] CNNGo.com. Available at: http://web.archive.org/web/20120105172732/http://www.cnngo.com/explorations/life/top-10-ugly-buildings-117820?hpt=itr_t1 [Accessed 13 Jun. 2017].
[2]Wong, B. (n.d.). The Fang Yuan Building, Shenyang, China. [online] Travel + Leisure. Available at: http://www.travelandleisure.com/slideshows/the-worlds-ugliest-buildings/7 [Accessed 13 Jun. 2017].
[3]Adams, W. (2017). Fang Yuan Building | 15 Buildings That Don’t Look Like Buildings | TIME.com. [online] TIME.com. Available at: http://style.time.com/2012/11/05/15-buildings-that-dont-look-like-buildings/slide/fang-yuan-building/ [Accessed 13 Jun. 2017].
[4]朱光潜(2011). 谈美. 桂林: 漓江出版社.
[5]老子(2008). 道德经. 南京: 凤凰出版社.
[6]McLaughlin, T. (1977). Clive Bell's Aesthetic: Tradition and Significant Form. 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35(4), p.433.
[7]Lee, C. Y.(2002). C.Y. LEE & PARTNERS • Fang Yuan Mansion Shenyang. [online] C.Y. LEE & PARTNERS • Fang Yuan Mansion Shenyang. Available at: http://www.cylee.com/project/Fang-Yuan-Mansion-Shenyang [Accessed 13 Jun. 2017].
[8]付丽涵.(2008).外圆内方——铜钱的文化寓意.中国科技财富,2008(4),p.48
[9]李泽厚(2009).美的历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0]朱大可. (2012). 具象建筑与权力丑学. [online] Blog.sina.com.cn. Available at: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147e9e0102ee1z.html [Accessed 13 Jun. 20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