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站在办公室高大的落地窗前,外面的阳光热烈,一群学生打闹说笑着跑出校门,这一天和世界上的任何一天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他不可避免的想起母亲。记忆里的母亲大多是苦着脸,几乎是惶惶终日。如果有过,那就是在那个灾难发生的午后,她是真的开心过。他们坐在门槛石上,连做木工的父亲也放下手锯和他们并排坐在一起,看着他的大哥站在木头搭建的晒谷坪上。母亲忍不住地眯着眼睛,笑意在身体里憋着,震得偎依着母亲的他紧紧地抱住了母亲。太阳也是这么热烈灿烂,大哥随着录音机里的节奏摆动身体跳着时兴的霹雳舞,村子里的人也远远地看热闹,像是看跳大神,一阵接一阵的吆喝和笑声充满了这个小小的村庄。所以没有人去注意那个日经越久风吹雨淋的晒谷坪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很多年后,他们三个人才反应过来,那木头发出的迟到的爆裂声没日没夜地在他们耳边响起。
晒谷坪的分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大哥还没有来得及开始下一个动作,就已经比着剪刀手淹没在一堆木头里。那些木头承受过千万斤粮食的晾晒工作,现在它们回以这个年轻人千万斤重量。母亲和父亲像是疯了一样地跑向大哥,当众人搬开木头找到这个年轻人时,他已经不行了,他的头部像是安在一块豆腐上,软塌塌的摇晃。
很多年后,风靡全世界的霹雳舞热潮已经褪去,但是他已经见过了真正的霹雳舞。真是难忘。
“他本可以成为明星?”
“并不,如果我哥还活着,他还是一个农民。”他如是说。
那天晚上,大哥躺在床上,他印象里,大哥总是闹哄哄从没有现在这样了无生气。垂下的蚊帐隔开了夜色,床头,一盏煤油灯悠悠的燃着。刨木花唰唰响了一夜。父亲连夜赶着未完的木工,那是隔壁村的老人订做的一付寿木,现在即将成为他长子的归宿。无数个夜晚里,他和大哥都枕着刨木声入睡,今夜也没有例外,只是大哥沉眠不醒,而他则整夜无眠。天灰蒙蒙亮,丧礼开始了。无声电影演绎的人群齐集在他们那个狭小的屋前。大哥不知何时已经入棺盖定,他沉默的与相识的姨娘身旁,尚不明死生意义。
那个夏日的清晨,他跟着送丧的队伍走过刚刚抽穗的稻田,泥泞漫过他的脚丫,无声电影突然被母亲的凄号打破。母亲飞奔着要过来,他们又把她拦住。她呼号着大哥的名字,凄厉的声音环绕着整片森林,如同冬日失群的母鸟。他的脚上满是黏腻的烂泥,实在是迈不开脚。他看着父亲领着众人抬着棺材走入森林里去。瞬间消失在清晨的浓雾里。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远处传来。
所有的鞭炮燃烧后都是一地红花。红白喜事都放鞭炮。
大哥出事那天也放了一个“大鞭炮”。
他们的耳边也是鞭炮阵阵。
(2)
很多记忆在他的脑袋里纠缠,像一群咽不下去的蚂蚁要冲出喉咙。他讨厌这种炎热的天气,汗液浸润双手暴起绿色的血管。这双手握过锄头,握过方向盘,握过泥土,握过钞票,握过女人纤细的腰肢,握过树木粗砺的表皮,握过父亲的酒瓶,握过母亲的手。
“不如说说这双手。”
“那么我们就从这双手说起,这是一双被呵护被抛弃的双手。”
他早上是被一阵酒香臭醒,浓郁的酒香把这个房子围个严密。母亲已经冒着厚重的露水中割完猪草,喂好了鸡鸭鹅猪。她轻轻地拍几下他的背,唤他醒来吃饭,他只有这个时候才睁开眼睛,装着刚刚醒来的样子。他们还没有挨上饭桌边,父亲已经醉醺醺地离开了厨房,家里养了一条小黄狗,总喜欢跟在父亲的身边,他们一起出了门,不过一会儿,狗叫声就从村口传来。父亲又去打酒了。
父亲拎着酒瓶,走两步就着瓶口狂啜两口,小黄狗沉默乖巧的跟在他身后,时不时越过他回头等他。
那时候他还满村子疯跑,对于他来说,只有在炊烟升起的时候才回家。那天傍晚他回家,发现了一个黝黑的陌生男人坐在他们家的门槛石上。他所有的行囊:两套破旧的衣服,几本圣经和一个塑料袋装着的磁带。这个男人是个信基督教者。他走过几十个村庄来到这里,在他看来,此处也是暂留地。
“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他斟酌了一下,十分确定的说:
“一个普通男人,我觉得再普通不过。”
他们的饭桌上是一盘白切鸡。开饭前,男人突然握紧拳头,闭上眼睛做祷告。桌边剩下的三人被吓住了,但是新奇的感觉袭击了他们,这种难以置信的神秘和仪式感陌生也是他们从未见识过的,有他们渴望的平静。男人的筷子准确地越过乌黑僵硬的鸡血,夹起一块鸡胸肉塞到嘴里。他手里拿着一个鸡腿,紧紧地偎依着自己的母亲。他们看着男人风卷残云般地解决着盘里的肉,碗里的饭。显然,他比他表面上要饥饿得多。
父亲难得的清醒,他早已找出大哥的录音机摆弄着。希望那些磁带能够马上播放。他们虽不识字,但是耳朵和眼睛是清明的。所以这个录音机曾经收录过流行歌曲,国家电台,国际之声,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方壳子到底在说个什么,但是大家都为了图个新鲜,耐着性子听一会儿。除了大哥,他一直声明他听得懂。真懂还是假懂,只有埋在在林间潮湿泥土下的他自己知道了。
收音机又开始工作。
也许是渴望有神的怜悯。母亲无疑是最虔诚的那个祷告者。有时候去喂猪,喂着喂着她要祷告一下,割着草还要放下镰刀告慰一下她的神。无数次的祷告让她安神。她和父亲前所未有地信任着这个传教者的一切。那个男人握起母亲的手。母亲向上帝诉说她的不适,她灵魂的煎熬。传教者首先站出来包容了她,并向她传授了一些“上帝的旨意”,就这样扶起了她的心。
男人向他们告别的时候,正是秋天的尾巴。他带着自己来时的行囊匆匆离去。
母亲全身心地信奉着上帝,她的祷告次数日益增多。
他记得冬天刚开始的那天,母亲把他抱在怀里,揉揉他的小手,亲亲他的小脸。炉火旺旺地烧着,父亲已经醉得起不来床。母亲的行囊真是再简单不过。也许她的初衷并不是一走了之,所以她和他说她只是去外婆家走亲戚。当母亲的身影消失在稻田的尽头,当她的身影隐入森林,惊起她路过飞鸟。那些仔鸟的呼号在始终没有得到大鸟的回应。他坐在门槛石上,双手空空如也。
(3)
有时候,时间长久得他不确定三十年后的故乡是否还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他知道,那片森林依旧,并且面积越来越大。每年他都要回去看看他的父亲。父亲实在是苍老,酒精过早地剥夺了他的健康。他一直寡居在那个破败的房子,尽管他的儿子现在已经腰缠万贯,他仍然要拒绝任何人来修补他抬头见天的房顶。
他看着父亲佝偻的背,曾经的父亲是村里最好的木匠,他做的寿木远近闻名。每当得到好的木料,父亲就会把刨木使得行云流水,那些细腻的木花撒一地,他和母亲就会把它们用袋子收好,这些木花是起火的好东西。
傍晚他们吃完了他买来的熟食,父亲抿了一杯茅台。只说不够味。然后就要去睡了。
父亲躺在床上,打着虚弱的呼。床头是三付崭新的寿木。
他坐在门槛石上,至此,他的回忆实在是枯竭了。他想起了母亲,不知道她仍然在那片森林里生活吗?母亲住在离村庄不远的森林里,自己造房,开荒,养鸡养鸭养猪。一条小溪流过她的门前,溪里的发电机日夜不停地工作。除了她,还有那个黝黑的信教者。他们真的和他们的上帝生活在一起了。
唯有他,也只有他,这部分回忆就是他的前半生。
现在他可以相信了,生活的本质就如同那片森林一样不知归处。但人穿梭其中,一条条道路从无到有,分割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