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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这辈子第一次学会拒绝,是三岁时在妈妈怀里冲着不知是谁递来的青椒。用学会并不严谨,因为在此前的三年里,并没有人教过小李什么是拒绝,更别提如何拒绝。可能是趴着时瞥见过大人拒绝的方式,就像小李此刻冲青椒摇头与摆手一样,但小李并不确定。不确定的并非摇头与摆手是拒绝的方式,而是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学过。小李感觉那是一种本能,是本能就不能算“学”。但本能作出的反应与人类普遍拒绝的方式相同,小李总觉得是学过了,在不经意间、无意识间,或是丢掉记忆的某个或是另外某个时间,小李学过这样的拒绝方式,并在此刻面对青褐色皱皮,且带着几粒黄色辣椒籽的青椒时,第一次使用了出来。
小李不知道为什么如此讨厌青椒,在这件事上他更相信这是一种本能。可能是气味,可能是颜色,也可能是那个“不知是谁”,总之他讨厌青椒,即使从未尝过味道,甚至可能是与青椒的第一次相见,总之他讨厌青椒,非常讨厌。这在小李三十年的人生里并不常见,未来的小李会讨厌这讨厌那,但大多数的讨厌他并不确定,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讨厌。可能是今天的心情不好,恰好就讨厌了某样东西,但换做明天,心情好了兴许就不讨厌了。那这样东西就难说是自己讨厌的,只是被心情影响,或被诸多自己无法确定的原因影响。因为无法确定原因,也就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讨厌。如此一套的逻辑,靠的是人生前十五年所受的教育,亦如此小李妈妈所说的一样:
“不试试怎么知道?”
这是句咒语,尽管小李三十年的人生里,大多数人把这句话说成是面对生活的勇气。但小李对这件事非常笃定——这是句咒语。咒语就是让本人根本不明白,或是不接受,但依然会根据咒语的内容去做。而因为长期收到咒语影响,且施咒人布满人生每个角落,以至于小李的去试试已经成了习惯反应。早些年试过了,也还会知道,比如此刻的青椒,小李真的试了尝过,也真的知道这是自己所讨厌的东西。无论是气味还是颜色,吃到嘴里后的苦涩以及后涌出的辣味,这一切,属于青椒的一切,小李都非常讨厌。小李在那一刻十分后悔,后悔自己没能说出声来告知妈妈,以及对面那个“不知是谁”。告知的不是青椒有多难吃,而是在吃青椒前,大声在桌前说一声”不“字。这个“不”是人类如何拒绝的最后,以及最重要的一步。可惜小李不曾学过,不仅没学过如何拒绝的这几步,就连如何说话,如何正确发声他也不曾学过。
虽然遗憾,但三岁的小李在试过后,还是能知道的。但后来,被咒语上身多了,小李渐渐到了试也不能知道的地步。比如班级选择的同学,家人选择的专业,公司选择的伴侣——虽然公司并未给小李真选择过伴侣,但咒语早已如种子般植入小李的脑子里,到了这个环境,到了这个年龄,到了遇见某个人的时候,咒语就会开花结果,促使这小李做出试试的行动。只是一个个勇敢的行为过后,小李仍旧不知道。一旦不知道,就会反复尝试。多数人的迷茫源自自身的不作为,但小李的迷茫一直源于自己的反复作为,无所不为。
例如青椒这东西,小李在长大后也一直在试,虽说每一次的“试”都并非主动,有些是饭桌上恰好的一盘菜,有些则是一盘菜里恰好就有了一些青椒。小李逢青椒必试,“必试”倒不是小李勇敢,而是他早已沉浸于如此被动接受的人生之中,桌子上方有什么就吃什么,周围是怎样的人,就与怎样的人交流。小李总觉得就是如此,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反而是一次又一次的“试”之中,青椒似乎同三岁时那个“不知是谁”所说的一样——青椒是好吃的。怎样的好吃,小李说不全面,他想可能是与青椒的配菜不同,也可能是做菜的师傅不同。总之虽然大部分的情况难以接受,但依然有那么几次,青椒是好吃的,或严谨来说,是能吃的。能嚼能咽,没到需要摇头摆手拒绝并说“不”的地步。
被动接受总被大家描述得不那么美好,尽管是在这个充满“试试就知道”咒语的世界之中。但小李并未感受到二者的相悖,甚至他人生最大的快乐也源于被动接受。这份快乐小李称之“小李的快乐时间”。这个快乐时间往往简短,往往发生在体臭与烟味混合的夜晚校舍里。在蒙头盖被的黑暗中,没有任何辅餐,或说小李根本不在意“辅餐”这个概念,再严谨来说,小李并不明确他所需要的“辅餐”是什么,毕竟这份快乐他没有学过,没有趴在床边瞥见过,也没有哪位好心人在某个时间跳出来对他说,“我这有份乐子告诉你。”这份快乐的起初只是青春期间的一次不经意摩擦,在不经意间被小李学会了,或同第一次拒绝青椒那样,是人类的本能,本能地知道如何去做,如何起手,又如何控制速度。只是永远要赶在室友的发现之前,赶在被窝里被窒息之前。好在快乐的本质非常简单——人类身体的构造而已。即使是窒息,潮湿,紧张与羞愧共存,小李仍可以在“小李的快乐时间”获得快乐。没有任何“辅餐”地获得快乐。小李知道被动接受是能快乐的,或是知道,人本身就有各样的快乐机关,机关的原理各不相同,一切只能是试试就知道之后。有些能知道,有些不能知道。只是小李缺失了“知道”的能力,只能一遍遍地试试,渴望自己能知道。
在渴望之间,小李摸明白了些许青椒可以吃的原理,也可能不是摸明白了,而是世间知道的人总能知道得明明白白。他们说人类的味觉自出生起一直在退化,小时候爱吃的,长大了不爱吃,是因为爱吃的那个味道再也尝不出了;小时候不爱吃,长大了爱吃,也是因为不爱吃的那个味道也再尝不出了。小李始终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吃青椒,但他在长大的过程中逐渐感受到,青椒是可以吃的,恐怕就是因为三岁时那个不爱吃的味道消失了,也可能是那个青棕色,那个皱皮消失了。想到这里,小李突然发现自己都不知到何为“青棕色”,似乎只存与自己记忆的一种颜色,不曾再看过,小李更相信,他们都消失了,在长大的过程了,一个个都消失了。
小李在三十岁时更愿意“试试”了,不为了“知道”,只是为了“试试”。也可能是为了“知道”,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知道,也就不能有个“为了”。做的一切,都只为了试试。小李在三十岁生日那天,试了一次远行,一次此前从未有过的远行,一次自己决定的远行。从未有过与自己决定对与小李来说是两件事情,一个在于距离,一个在于决定。这些都是小李为了试试。“试”个什么,小李不知道,而且也不在乎试了之后知不知道——可能想知道,但却又不在乎。总之小李远行了,踏上了车程一千五百公里的火车。远行之前也没有什么异常,父母没有异常,伴侣没有异常,宿舍也没有异常。有异常的似乎只有决定远行的小李。假如父母有异常,他可以去伴侣那;伴侣有异常,他可以去宿舍那;宿舍有异常,他又可以去父母那。总之一切都如过往那般平常,只有小李一人决定一次特别的远行。
远行的路上,小李碰到了这辈子的第一个朋友。这位朋友比小李晚了两个站上车,座位在小李的右手边。在这位朋友上车前的两站,这个座位是位五十左右、未带一件行李的阿姨。阿姨在这两站不到半小时的行程里,刚巧吃完自己红色羽绒服口袋中的瓜子——小李觉得她吃完了,是因为阿姨在下车前还掏了掏口袋,掏的幅度也比先前要大,手肘不断擦着小李的手臂。阿姨最后没掏出什么,只留了一手指的瓜子灰。阿姨走前留给小李的也只有那一手灰,以及一桌板的瓜子壳。也就是这些瓜子壳让小李交上了这辈子的第一个朋友。朋友落座前先是问了小李满桌的壳是怎么回事,知晓后又开始碎碎叨叨骂着早已下车的阿姨。
因为有了共同仇恨的目标,小李与这位朋友成了朋友。这事很奇怪,虽然看着正常,但小李知道很奇怪。奇怪他自己竟然如此健谈,可以同一位陌生人畅聊许久,从阿姨,到火车,再到对方的生活,以及自己的生活。生活中的大事小事,或者是完全不能上升为“事”的事。这其中所有,小李都能聊,不仅仅是听朋友聊,也能自己聊。不光是聊,还能吹牛:把别人的事放在自己身上,把曾听过的装进自己眼里,侃侃而谈得如此容易。如此你说我说,小李感受到了快乐,不同于“小李的快乐时间”的快乐,这种快乐显得更那么——高级?小李想应该是高级,绵延不绝的高级,不是为了短时间内的高潮而忽略干燥皮肤摩擦产生痛苦的那种高级快乐。又或者是小李本认为“小李的快乐时间”是低级的,虽然他给这份快乐专门起了名字,但过往的学识,或仅仅是人类的本能让他学知,这种快乐是低级的。而此刻,与朋友间的交谈是满满放肆的欢笑,放肆到有些话语,小李会刻意提高声调,期待自己所说的话,那些可能自己并未经历,只是存于耳中的话,在此刻可以由自己的嘴里说出,说给全车厢,或是整辆火车的人听。小李在这几站的远行里,或是远离自己过往的行程中,变得自信,幽默,会关心他人,或是想要周围人的关心。过去的懦弱根本追不上350公里/小时的速度,生活中的一切不再被动,一切的快乐都是信手拈来。不是那个卑微的右手,是无形且自信的手。
但这位朋友比小李早下一站,严格来说,比小李买的车票要早下一站。小李不知自己要去哪,车票也是随意选的车次,买的终点站。小李并非要去终点站,也根本不认识终点站。但朋友在下车的那一刻,小李依然在座位上。似乎远行这事耗尽了小李毕生的精力,他再也无法起身作出下一个行动。小李如从前般被动等待着列车继续前进,被动等待着一旁空着的座位上坐下另一位陌生人。
小李没等到另一位陌生人,最后一站的路上小李身边空空如也,只有那份懦弱终于追上他了。
不过小李的远行并非一无所获。他似乎知道了很多,知道了过去种种不快乐的原因。那一句句 “试试就知道”此时真的有被小李知道。但得知答案的小李并不开心,他遗憾一切太远,亦如这次远行那样远;遗憾一切太快,亦如这次远行归来得那般快。在知道一切后小李细数过往,只是感叹时间过得太快了,快到感觉自己明天就要死了。
好在小李真的要死了,或说不出意外,应该是死定了。此刻他正站在宿舍楼顶的围墙之上,等待意外的降临。但意外并未发生,世间一切总是如此平静,呱噪总被寂静淹没。小李突然想到了在体会到“快乐时间”之前,或说掌握它之前,课堂上正教着一篇《刻舟求剑》的故事。故事小李记得清清楚楚,说一位不知哪的人坐着船,去一个不知哪的地方。在行船的过程中,他的佩剑掉了。于是他在船上刻下记号,寻思着船停之后,再下水寻剑。
故事的意义老师并说不太清,也可能小李记不大清。小李只记得课堂里的嘲笑,嘲笑这位不知是哪的古人是个蠢货。小李也觉得这人是个蠢货,但又在此刻觉得自己同他一样,渴望在逝去的时间里捡一些曾经丢掉的东西。关于这个东西是什么,小李不太知道,但又好像有一些些的眉头。可能是深夜,可能是被窝,可能是被动爱上的伴侣,也可能是三岁时对面那个“不知是谁”。过往丢掉的东西太多,行船的过程中,那些曾刻下的标记也被浪一点点拍打磨平,看不清楚。小李又想另一位船上的人,那人坐着船环游了世界,证明了世界是个球体。小李想那位愚蠢的古人耐心再足够一些,可能恰好可以回到丢剑的那片水域,那样的话,他就能沿着不太清晰的标记,下水找到丢掉的剑了。
小李在空中想到了这些,他想到要去哪了。他要去三岁的那个午后,对着那位“不知是谁”说“不”,或说对着那个青棕色的青椒说“不”。他不爱吃青椒,这是他不断试试后,最终清晰知道的事情。
可惜在落地前,小李都不曾想起,那个时候的他,并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