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一画蛾眉蕴山色
风儿微微掀着宣纸一角,发出好听的“簌簌”声。看着他手中时走时停的笔,我不觉出了神。
“你天天倚在这窗边,也不累啊。”休息的片刻,他抬眼对我微笑。
我回过神来,用眼神告诉了他答案。
许是坐得太久,他起身舒展一番筋骨,随后,探到窗前,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气。我好奇地跳过去看案上纸页,依旧是一叠厚厚的公文和一堆我看不懂的批语,砚台下却另压着一张纸,上面是一阕没写完的《巫山一段云》。
“好像从未听你唱歌啊。”正在我思索着该怎么接下阕时,他转头看向我,眸光似水,“你可愿为我唱一曲?”
我转身,攀着一根竹枝,轻启口,歌声便飘扬而出,转合间恰似微风拂过锦缎而拈起的褶纹。他望向远方,神色陶醉,竟教我也醉了进去。
他总说我有一弯细细的蛾眉,似弦月,更似含着山水灵韵,只是颜色像个老翁一般霜白,不过也别有一番趣味。除却这奇特的蛾眉,我还有一副天赐的歌喉,确切说,我们整个家族都有一副天赐的歌喉。我喜欢唱歌,在这方面也很有灵性,若教个贵人看重,养在家中娱乐,那便一生衣食无忧了。
但母亲却不许我这么做。她性格要强,不肯向别人低头献媚,而我无疑继承了她傲然的个性。
“那些人,只是把这天籁当作酒色陪衬,他们贪婪自私,身为尘世所缚,却也想夺走他人的自由身。”她总这样语重心长地教育我。
我乖乖地点头,暗暗许下誓言,绝不为那帮凡夫俗子启口。直到如今,我心甘情愿地违背初衷,为眼前这个人唱起一曲,还是那样陶醉。
正在我渐入佳境时,屋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人。
“老爷……有急事……”那人气喘吁吁。
“怎么了,慢慢说?”他转身询问,瞬间恢复严肃。
“通判找您有要事商量。”说着,那人便凑上来耳语几句,我看到他微蹙了蹙眉。
随后没有片刻耽搁,他迅速随那人出了书房,快得像一阵风。
歌声卡在半当中,我低下头,凝视他方才站过的地方。突然就这么离开,也不是第一次了。每每只要府衙有事,无论是在做什么,写诗论文还是低吟浅唱,他都会马上抛下,直奔那儿去。
天色渐晚,一如无数个黄昏,我没等到他回来。我并不怨他。人前,大家都恭敬地叫他“太守大人”,整个滁州城皆系于他一身,纵然这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城。
【贰】 空山不语笑闲人
去他家的路上会见到一些城里的富人家,无一例外地悬着鸟笼。笼子是束缚,笼里的鸟儿被人养着,眼神却哀怨地望向被网格划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换做以前我会深深地同情她们,可现在却总想着若是我能锁进他的“笼”中,从此天涯海角,用我的歌喉伴他一生,该多好。只是不知,他的心里,到底有没有这个笼子。
要被娘知道我这么想,她定会骂我走火入魔的。但在这世上,除了家乡的深山老林,我只愿为他而歌,纵使代价是失去我所珍视的自由。
我想我是迷恋他眼中的醉色,就算是醒着,那醉色也丝毫不减,如流动的秋水。他说,他是让琅琊山的美景给灌醉了。
他爱山水,公务再忙他也总抽出时间去游一趟山。这时我就悄悄跟在后头,他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很多时候,他会在山中某个地方待上数时辰。晚风撩起他的发丝,夕阳闷闷地投下一片暗灰剪影。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黄昏同他的双眸一样醉人。
这天,像往常一样,我惬意地倚在窗边看他挥毫弄墨。仆人突然进来,手里提着一只精美的鸟笼,上面雕着栩栩如生的花纹,是一位宾客送来的。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道:“还是送回去吧,我不养鸟,留着也无用。”
“可老爷,这……”仆人顿了顿,偷偷瞄我一眼。
“别说了,送回去吧。”他依旧埋首于纸页间,语气却不容置疑。
仆人拿着笼子走了。这期间,他连头也未抬过。我不解地看向他,他也是这城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却真没见过他养鸟,难道他不喜欢吗?许久,他放下笔,认真地看着我。
“我只是不想让鸟儿也像我一样,身不由己。”
【叁】 一觞作乐心难醉
琅琊山西南麓的亭子终于建成了,太守择日带着一群宾客在亭中设宴。亭的名字叫“醉翁亭”。有人不明白,太守只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这是热闹非凡的一天,滁州百姓也都携老提幼到山里游玩,一向寂静的山林顿时添了不少欢声笑语。我偷偷溜出家,来到醉翁亭边,宴已过半,客人们大都半醉了,开始玩起了投壶。他坐在席位上,始终没有离开,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看着他们游戏。
他并没喝多少酒,可显然有了几分醉意,芳草萋萋,流水潺潺,想必他又醉进了自己的世界。稍一转头,他便发现了我,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双唇一张一翕,似是在说“你也来了”。
我靠在亭柱上,他鬓角的几缕白发突兀地滑进视线,就好似我那如雪蛾眉,刺得我眼睛没来由的生疼。
“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他轻声吟诵。
席间有几位歌女,半抱琵琶唱着一首我未曾听过的《生查子》:
君心了未痕,漫卷清风杳。别字化烟岚,忙与山花闹。君心却有痕,辗转空山晓。相遇总相离,不觉先成调。
他像在聆听这首并不欢乐的曲,含愁带恨的歌声透过阵阵起坐喧哗,清晰而悠远地萦绕在我耳畔。那一瞬间,时光驻足,连他眼中的醉色也停止了流动。他环顾四周,瞳孔中原本绽放的神采倏忽蒙上一层翳,可那茫然的双眼,却前所未有的冷静。
我愣愣地凝视那双比悬崖还深不可测的眼眸,胸中突然升起一股寒意。他根本没有醉。
他突然笑了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从前,我天真地以为,他的世界就是由山水组成的,滁州城就是他的全部,他醉心于这个世界,就像我的世界。原来在那放旷背后,是那么多我无法体会的心境。他的身后,是我望而却步的茫茫尘世。
歌声还在继续,背过身,从不哭泣的我竟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肆】 一纸无言尽相思
回想和他的初遇只是一次偶然。
那时,我和其他画眉鸟一样住在深山,虽然一身傲气却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常常不顾娘的劝阻往外跑。没想到第一次进城就被小孩的弹弓误伤了。
我强忍着痛,跌跌撞撞挣扎进一户人家的院子,落在窗台上便不省人事了。
等醒来以后,我发现自己安安稳稳地躺在一张书案上,受伤处已被包扎好。一抬眼,便撞上那一双明眸。
他待我很好,把整个书桌都让给了我,一直到我痊愈。他并没有将我关进笼子归他所有,而是让我重返天空。
离开那天,我依依不舍地回望伫立窗前的他,心想人也没有娘说的那么坏啊。
从此,便埋下了日后的习惯,每日必飞至他窗前相伴。我从未问过自己为什么,只觉得陪着他,就很开心。
自醉翁亭回来后,我花了很长时间平复心绪,等到我终于再次飞入他家时,却没在书房见到那个伏案的身影。
我轻轻落在案上,砚台下的宣纸一如往常留下了诗文。我凑过去,三个字赫然映入眼帘:画眉鸟。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短短二十八个字,我却看了有一生那样漫长。恍然间我好像又回到那天在醉翁亭,他眸中的清冷依旧清晰刻骨。
临走时,他来到我身边,归巢的鸟儿唱着快乐的曲调,可我却一句也唱不出来。他静静望向山外斜阳,那醉色再没了从前的流转不定。
从那时起我就该明白,他已不再徘徊或逃避。
诗的末尾题上了“醉翁”二字。
娘曾说,世人皆为尘世所绊,他们用笼子缚住鸟儿,也缚住了自己。
人世间有太多复杂的心绪,我这只琅琊山小鸟也许永远也参不透。不管是在他提到的京师还是滁州,他始终是个入世的人,他的命运早已交给笼子的主人。世间的人,又有谁不是如此?
这一刻,我理解了他的无奈,理解了他的醉。更理解了,他想听的歌,是发自内心的自由之歌,而不是金笼中一天甚过一天的叹息。
不觉已是黄昏,望一眼屋中熟悉的一切,我展开翅膀,逆着光飞向我的家。
他将重新踏上旅程,而那理想中的潇洒,便由我这只小鸟去实现吧。
一首《画眉鸟》,不仅是他内心最深的愿望,亦是对我的情最好的回答。
【伍】 终
转眼数载春秋。醉翁亭仍旧翼然临于泉上,滁人仍不时来此游玩,常常会闲聊到当年与民同乐的太守欧阳修。有人说太守还会回到滁州,有人说太守被召还京师,不会再回来了。无论何种说法,大家都无法确认。
这一切都被一只落在亭端的画眉听得一清二楚。有心人注意到,这只画眉总是停在那儿,静静遥望着山峦叠翠,直至夕阳西下,她美丽的身姿化成一小片剪影。
流年似水,滁人早就对这个执着的身影习以为常。
只是,再没有人听过她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