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门(情感小说)

向琳(四川)

      在法庭上，她终于同意签字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们是协议离婚，最终没有经过法院审理判决。

      她一言不发，表情有些木然，个中隐含着些许无奈和怨愤。

      书记员把协议书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并用食指点了点需要签字和摁手印的地方。

      “骆欣，你真的想好了吗？”

      书记员一手把签字笔递给她，一边习惯性的问了一句。

      法庭书记员老刘，年界五十，戴一副看起来有些深度的近视眼镜，夹克上装半新不旧的，拉链拉至齐胸包处，显得颇有些沉稳和书卷气。

      老刘在法庭工作二十多将近三十年，见证了太多的夫妻离散。有的是一方有错，另一方得理不饶人，在打闹中结束婚姻，双方愤愤的离开；有的是父母、社会、夫妻忠诚、经济、房产纠纷等原因，无奈分手，末了还相互宽慰祝福几句；有的则是双方性格倔强，互不相让，不愿和好，赌气离婚。来得快去得也快，想劝解几句都没有机会。

      老刘经手调解的夫妻离婚案例太多了。母亲和妻子经常开导他，能够劝好一对劝一对，多多架桥不要撤桥。所以，每一次办理协议离婚时，他都会多句嘴，反问一下。暗地里提醒一下被动一方，反悔还来得及。

      实在劝不好的，他也只能面无表情地，依照规定办理。

      我在旁边看着骆欣和老刘的一举一动，心情十分复杂。听老刘这么一问，我心里格登一下，真害怕再生出什么岔子来。这老刘也是，亏我们还是熟人。我们拉锯式的离婚争斗，闹闹停停的十多年了，他也是知道的。干嘛要在这节骨眼上多嘴？我不好气的勒了他一眼，在心里愤愤地骂道。

      十多年前，因为双方父母都是世交好友，顾及他们的面子，我们没有离成婚。后又因为女儿太幼小，担心给她打击太大，影响她的成长。所以，我们的离婚就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现在。

      现在，女儿长大成人，出国留学去了。我们终于达成离婚协议，解脱这桩历时十多年的无性婚姻。

      我知道老刘是有意提醒骆欣考虑清楚，以免她以后后悔。我心里着实有些不高兴，担心在这节骨眼上，经他这么一挑拨，骆欣再次拒绝了，不知又要拖到什么时候。

      然而，这一次骆欣没有犹豫，没有拒绝。她从老刘手中接过笔，麻利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在她侧面，看着骆欣埋头认真签字的瞬间，我突然震撼了。从侧面上看去，她的耳际发柔，眉眼之间，她的鼻尖鼻翼，嘴唇，眼角，口边唇角，下巴。每一个体件，原来都那么精致，那么俊俏柔美，令我心动不已。

      结婚十几年，一直在争吵之中，从没正眼用心瞧过她，横挑鼻子竖挑眼，总是看她不顺眼。

      这一次侧目之间，突然发现了她成熟女人别样的韵味之美。

      从法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过了。我去地下室把车开出来停在她的面前，等她上车一起回家。

    我打算去即将离开的家里，收拾我的东西，过了今夜，明天8点钟叫了司机来接。从此就真正解脱了，脱离束缚了我十多年的无性婚姻。

      我们协议约定，家居房产和轿车等原有财物，全部归她和女儿使用。我净身出户。

      她没有上车，一边走着一边说:“你自己开车走吧，我想一个人走走。”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她的双手插在风衣的衣兜里，耳发飘飞在风中，低着头，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我在车里，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想上去拥抱她的感觉。

      这人啊，当你长久期盼一种结果而且久而不得的时候，心情是十分热切的，特别执拗的。然而，当这种愿望真正变成了现实，呈现在你面前的时候。突然又有些于心不忍了，油生一份自责。唉，人真是个多情的动物。

      我们曾经的家，离法院并不算远，过两条街道再穿过一个小巷就到了。

      我到了家里，一个人落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深情，难以割舍。沙发的摆样，茶几的款式，电视，电视柜，包括吊灯，饮水机，屏风隔断，花架花盆等等，每一样物什，都凝聚了我的心血。

      其实，除了不爱她而外，我是一个十分爱家的男人。个性洁癖，追求完美。家里从房屋设计格局，装修风格，家具家私添置，摆放样势，以及颜色材质等等，我都必须亲历亲为，严格把关。每一样家私物件，每一个置家细节，都是我用心营造生活品质的结果。是我美化生活艺术的结晶。

      如今，这一切，都将成过往。如果这些什什物物都有灵性，会感知我的离别吗？会伤心吗？会责怪我吗？

      我把我的东西收拾好，满满装了两个拉杆箱，三个大提包。

      这时，天已经黑了。骆欣也回来了，她回了她的房间。

      我们都没向对方打招呼，十几年积压的怨愤，在心里已经结结，难以化解，开释。各自的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凉。同在一个屋檐下，同在一个气场里，不管喜不喜欢，彼此的气息、体味，都会在空气中汇合，交互，融入。成为组合空气离子，然后再吸入各自的身体里。吸入，呼出，融合，再吸收，再呼出，再融合……循环往复，不分你我。

      有时候，我也自责。真的想，夫妻之间，就像这些空气该多好啊！为什么要像仇人一样，心行不一，彼此伤害？

      夜很深了，我全无睡意。毕竞，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就要离开了。

      和她十多年的朝夕相处，说恨吧，也有；说不恨吧，也有；说念好吧，也有。有时候，想到她的好，还真让我恨不起来。有时候，本来有一些化解恩怨的机会，但由于多年的僵持，放不下颜面啊！

      我在客厅里开着电视，尽量把声音调到最小，以免影响她睡眠。我知道，近年来，由于年龄的增长，她渐渐步入更年期了。身体的毛病逐渐多了起来，一晚上起夜好几次，经常心焦失眠，睡不着，苦恼不堪。

      她的房间一直亮着灯，应该也没睡，不知道是不是也睡不着。

      她打开房门，把一本相册递给了我。

      她说:“这是女儿从小到大的成长记录，你收着吧，想她了好看看照片。”

      接过相册这一刻，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回放。

      女儿的小手，小脑袋，女儿的微笑，女儿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她返回房间后，没有关上门，虚掩着。一束光从门缝里照射出来，照在女儿的相册上。回想起女儿出国时，在机场登机囗，微笑着，向我们挥手的情景。我的鼻子再次酸楚了。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女儿娇美的声音，一直在耳边萦绕，回荡……

      十几年来，自从有了女儿后，我们夫妻就分房睡，一直没让我进她的房间，没让我再碰过她的身体。

      我们之间，就像两个同住一屋的邻居，谁也不进谁的门，谁也不准谁进自己的门。过着貌合神离、名存实亡的夫妻生活。

      今晚，我知道，她给我留门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鼓起勇气，像贼一样溜了进去。

      荒芜干涸的大地，今夜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