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微信公众号:三花门里的疯子,如需转载请联系该公众号,谢谢。
01
这是一对奇怪的组合。六十五岁的妹妹带着六十九岁的哥哥来给我们家修卫生间。
都怪我,昨天出门时和门卫阿姨多唠了几句,说卫生间漏水,急着找人修。这不,今儿一大早,她就领着自家老哥哥上门了。
门卫姓罗,大家都叫她罗姨。罗姨好像看出我的犹豫,主动说:“妹子,没事,你就让我哥试试,修好了你给五十块钱,换配件另算,修不好,我负责再给你找个能耐的,保证给你把卫生间收拾得妥妥的。不信你满院子打听打听,看我老罗啥时候说话不算话过。”
话说到这份上,如果不让人家试试未免不尽人情,我们还要在这儿住两三年,和门卫处好关系只有好处。话说回来,如果他真会修,后面再出啥问题也方便售后嘛。
罗伯开始卷袖子,罗姨自来熟地找个小凳子坐在她哥跟前,一边说话一边帮忙,我忙我的。
没过十分钟,来了个电话,罗姨接到一半,停下来问哥哥:“哥你吃啥不?娃说刚好过来送东西给你买点吃的。”
“他能给我买啥吃的?”
“想吃啥买啥!咱不差钱!”
姊妹俩嘎嘎笑。我也忍不住笑了。
02
这是个老小区,房子结构老化,卫生间特别小,罗伯一个人在里面忙活。
过了大概四十多分钟,罗姨叫我过去看。
“咋样了?”我问。
“基本好了。”罗伯说,“应该是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房子太老,主管道老化漏水;二是洗澡后地面没拖干,墙缝里的胶长时间遭热水浸泡,烂了,所以漏水。现在,我把这缝缝、管管、还有水箱、角阀这些全收拾过了,让地面干两天,然后我过来打胶,应该就不会往下漏了。”
“如果打了胶还漏呢?”我不放心。
“要是还漏,就是主管道的问题,我也能修,不过建议你先找物业。”
他想想,又加一句:“怕物业说你私自改造,给你惹麻烦。你放心,实在物业不修,我给你修,碎碎个事,多花不了几个钱。”
罗伯罗姨一走,我才发现,原先脏兮兮、到处污点的卫生间已经被老人家擦拭得干干净净,像刚装修一样。我不禁对这个老人多了一些信心。
事情果然按罗伯说的来了。第三天他给墙缝打完胶,楼下就反馈不漏了。我高高兴兴给罗伯付了工钱和配件费,并主动应承,以后若认识的人有需要,一定介绍他。
姊妹俩高兴地直笑。
03
话没说过半个月,卫生间又漏水了。这一回是楼上往我家漏。
越漏越严重,每次上厕所,还得给头上套个塑料袋,感觉头发上总有股腥腥臊臊的味儿去不干净。
我跑到楼上找屋主,自诩有经验,主动推荐罗伯帮他们修。屋主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成不成,我可能不让杀人犯进房子!”
我吓了一跳:“杀人犯?不会吧?我看他们人挺好的呀!”
“你才来多久?知道个啥?我给你说道说道,以免你上他们的当。你成天早出晚归,就娃一个人在家,万一出点啥事,后悔都来不及!”屋主热情地拉我坐下,端出一碟瓜子,给我解起惑来。
罗伯这个人,经历确实比较复杂。
三岁看老。据说他小时候就皮得不行。他们家是农村的,这小子不好好上学,成天不是逮东家的鸡,就是捉西家的猫,要不就在狗尾巴上绑个布条,点着火,弄得狗疯了一样胡蹿,三天两头被人找上门来,他爹妈就一顿狂揍,哭完喊完,接着来。
有一年,罗伯家突然着火,妹妹在屋里被火呛得出不来,爹妈下地,远水救不了近火,是罗伯,冲进火里把妹妹拖出来救了她一命,从那之后,他就像变了个人。
罗伯皮归皮,但特别心疼这个妹妹,尤其那场火后,对妹妹比对他爹妈心还重——后来知道,其实那场火就是他引燃的,差点烧死妹妹,妹妹却为让他不挨打,一直替他保密。
罗伯娶了媳妇,媳妇看不惯丈夫宠妹妹,夹枪带棒地讽刺,罗伯一巴掌上去,指着媳妇:“敢和我妹子吵,老子打不死你!”
你说这样,姑嫂俩关系能好吗?
好不容易熬到小姑子出嫁,嫂子想这回我算熬出头了吧,没成想,罗伯一点没改。
妹妹家有个风吹草动,罗伯第一个冲过去。听说妹子头胎生了个女娃因此被公婆嫌弃说了几句,罗伯就在妹夫跟前大发脾气。
他闹出人命也是因为妹子。
04
妹子家种了二十亩西瓜,夫妻俩勤快,瓜长得特别好。收瓜时节,俩人把娃托付给老人,拉着瓜到城里卖。
他家瓜甜,水分足,称足,价钱还便宜,抢了附近不少人的生意。卖到第三天,晚上回家,半路上有人找茬,双方争执起来,伤了两口子。
罗伯知道这个消息,腰里别了一把刀就冲去给妹妹报仇。他没想着出人命,就想吓唬吓唬对方把医药费和损失要回来,没想到对方早有准备,人多势众,他为自保,没控制好,伤了三个,捅死一个。
这下惹了大乱子。
罗伯自己当时就被警察带走,事主家属跑到妹妹家和罗家大闹,两家人差点家破人亡。
妹妹和妹夫挣扎着病体两头奔波,也没落个好。嫂子指着她大骂:“丧门星!狐狸精!不知道上辈子你哥欠你啥了?这辈子非把这条命搭你身上!”
父母和公婆也怨,嫌妹妹不忍,嫌罗哥多事,赔人不说,还赔钱赔面子。
一时间,妹妹简直四面楚歌。所幸家里还有几个实在亲戚,鼓着劲帮他们找人疏通关系,几乎掏光家底,才把罗哥的命保住,判了个无期。
嫂子第二年就离婚另嫁,把儿子撂给老人,自己带着女儿走了。老人受此打击,身体不好,照顾孩子的事多数着落在妹妹身上。
公婆更有意见,妹妹宁肯离婚也要坚持己见,老公是个耙耳朵,加上他觉得大舅哥是因为自己才落得如此境地,他和媳妇一个阵线,公婆气得搬去和小儿子住,两家从此少往来。
每个探视日,罗妹都会去探望哥哥,鼓励他好好服刑,争取减刑早点释放,春夏秋冬,风雨无阻。
这期间,罗哥的儿子考上大学,在城里寻了工作,成家立业,全是妹妹操持的。她早给儿女们说过,三个孩子一视同仁,不管事情怎么说,这辈子哥哥的恩情她必须还。
她不止要照顾侄子,等哥哥出来,她还要照顾哥哥。
“你们想得通也罢,想不通也罢,我就是告诉你俩一声。这是我和你舅的事,我来还。放心,不拖累你们。
你们也不要说外边人咋说咋说的,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披着一张人皮,就得做人事,忘恩负义的事我做不来。退一万步,就是我哥没为我坐牢,该管我也得管!
这就是姊妹情份啊!娃呀,妈为啥要冒着大出血的危险给你要个弟弟呢,不就是为以后爸妈不在了,你俩互相有个照应嘛!”
妹妹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那些年,她花在罗伯和侄子身上的钱,一分一厘都是她自己挣的。
除了莳弄庄稼,农闲时,她就到城里打工,啥苦活累活,只要钱多她就干。她也给家里花钱、给公婆孝敬,她就是这么个倔脾气,宁愿自己吃苦受累,不愿让别人说闲话。
时间一长,不止公婆亲友,乡党们都举着大拇指赞她“有情有义”,连带着,对罗哥的看法也改变了很多。
05
侄子工作后,还发生了一件让人惊讶掉眼睛的事。
另嫁的嫂子又回来了。她急匆匆改嫁的男人对她并不好,对她拖油瓶带去的女儿就更别提。女儿勉强高中毕业就到南方打工,然后直接在南方嫁人,几乎不回来。
嫂子年纪越大越招男人嫌,最后实在过不下去,二次离婚,听说亲儿子在城里安家落户,腆着脸又找回来。
儿子这些年跟着姑姑生活,耳濡目染,做不出狠心赶母亲走的事,正好孩子出生俩口子都要上班没人管,亲妈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救生圈,表现特别积极,慢慢得到了儿子儿媳的认可,正式入住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对此,罗姨明智地保持旁观。这样也好,有亲妈在身边,她以后能少操些心。
老家房子拆迁了,除给父母留了一套小户型,剩下的全选择折成现钱给侄子在城里买房。
这套小户型,父母和妹妹都想着留给哥哥以后回来住,好歹有个落脚地。没想到,亲妈会吹耳边风,硬说动儿媳开口,以给孩子买学位房上好学校为由,在父母过世后马上卖掉了。
利益蒙住了侄子的双眼,他忘了自己的父亲,忘了姑姑这些年对他的教导。罗妹后来才知道,卖房的事在父母去世前就决定好了,只等父母一离世马上过户,人家保密工作做得到位,她连个声气都不知道。
知道房子换了主人,黄花菜都凉了。
看着嫂子充满恶意和挑衅的眼神,她一股怒气直冲丹田,就想揪住这女人的领口子大骂一顿。瞥眼看见躲在母亲身后的侄子那愧疚、难堪、却几乎没有悔意的表情,她把自己劝住了。
事已至此,也不必对他多说什么了。
她给侄子留了一句话:“你也是个大人了,也当人家老公当人家爹了,啥事都该有自己的主意。现在,拆迁的所有钱都在你手里了,老罗家再不欠你啥。你以后,好自为之!”
“姑——那我爸——”声若蚊蚁。
她叹口气,停住步子,没回身。
“你爸的事,有我呢。你放心。”
06
房子的事罗姨告诉了哥哥。想瞒也瞒不住。嫂子那么张扬,像翻身农奴把歌唱,恨不得嚷嚷得全天下人都知道:“这回我终于做了一回主,狠狠出了一口恶气!让那小/贱/人知道,这是她们欠我的,都得给我还回来!”
罗妹听过,只是笑笑。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人在,不怕挣不来。她只是被侄子的无情伤到了。
当年她主动承担养侄子,就是怕没父母在身边教养,侄子走歪路。尽心尽力抚养他长大成人,费了多少精神,万万没想到,一个房子,抵不了十几年的教养和父子亲情。
罢了罢了,事情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她对侄子算是仁至义尽,没人规定对人好就要一直对人好,侄子因没有父亲陪伴缺失的那份空白,她这些年的努力、加上房子、加上之前的拆迁赔偿,算是全补上了。她再不必对他有愧疚感了。
当务之急,是为哥哥出狱后的生活做打算。
知道父母留给自己的落脚点被儿子卖了,哥哥从监狱出来,直接没回任何一个亲人家。
在监狱外面没等到哥哥,罗妹找到侄子家、找到老家,问遍所有亲朋好友,经过多方打听,找了半个多月,才在城郊一个城中村里找到了哥哥。
他是因为表现好、由无期改有期,又获得减刑提前释放的,即使如此,二十多年的牢狱生活还是让他和普通人大有差异。
首先是相貌,比同龄人老很多,整个人都佝偻了;然后是心态,特别消极,尤其知道亲儿子和前妻一起把父母留给自己的唯一落脚点卖了后。
但是,他从没想过找上门,去把房子讨回来,或者要些补偿。那是他的亲儿子,他觉得亏欠他们。
他没好好抚养过他,也不想再突然出现打扰他,就这样,两不相干,各过各的日子吧。
他也没想过找妹妹负担自己以后的生活。二十多年前的事,谁知道对方是不是真心记得,虽然妹妹每次来都给他畅想以后的计划,但是他不敢相信,亲生骨肉都自私自利,又怎么指望别人。
他想,自己好歹在里面学了些东西,交了几个朋友,靠双手混口饭吃,应该还是行的。
没想到妹妹真找过来了。
07
罗姨坚持把哥哥带回自己家。她老家也拆迁了,分了几套房,她和老伴留了一套小的,其他全平分给儿女。
分房时她又说了:“分给你们的就是你们该得的,我和你爸这一套,我要留给我哥。你们就不要打主意了。
即使我哥不是为我的事坐的牢,父母不在了,长兄如父,我也得管他,我会给他养老送终。你爸要是同意,我仨就一块过,你爸如果不同意,我把我存的钱给他当补偿,房子给我,他跟你们过。”
啥样的父母教出啥样的儿女,儿女们当场表示支持母亲的意见。他们本性淳朴,也觉得自己过得舒舒服服的,让舅舅在外面飘荡,心里不忍。他们不只嘴上支持,行动上也是多有慰藉。
就这样,三个老人一起过了许多年。
人勤闲不住,总想找点事做。罗姨人缘好,和老伴在附近小区当门卫,两班倒。她看哥哥实在无聊,想起找到他时,他正和别人一起搞装修,就试着让哥哥学维修。
进里面前罗伯就在乡党办的工程队干过这些,里面也让学技术,他的手艺一直没撂,轻车熟路。他们收费低,活好,慢慢竟小有名气。
每次罗伯干活,妹妹都不放心,毕竟几十岁的人了,爬高摸低万一有个闪失,所以,每次她都跟着。
楼上那家,是罗伯帮他们装修完厨房,挑各种理由克扣工钱,罗伯一时气不过和他们大吵了一架,他们才到处败坏他的名声。
罗伯的故事楼上的只给我讲了他伤人入狱,其他的,是罗伯二次帮我修卫生间时,罗姨亲自给我讲的完整版。
她说:“以后有啥想知道的,就直接来问我们。我们没做亏心事,不怕别人问。有啥说啥。”
楼上那家,真是人品堪忧。
这一次不也是吗,明明是他家往我家漏水,却非说是我的房子装修破坏了天花板的防水层,拒不修理。
他是老住户,我新来乍到不想和他们闹得太僵,老公看了照片说问题不大,找个人重新做一下防水就行,我于是又想到罗伯。
我才不担心楼上说的那些他们趁我不在家上门偷东西或吓唬孩子的事。一个人要是少数人说他好那不一定是真的,可是院里的人都说他们好,那就一定是真的。
就凭门口过来过去的人都和罗伯打招呼,男人见他就让烟,和他讨论房子装修的事,我就知道这人差不了。
罗伯站在凳子上,给天花板最后又抹了一层防水材料,把天花板四角用刮刀刮得平平整整,又让罗姨把湿抹布递给自己,细细地把墙上半部分擦了一遍,指着去了外罩的灯对我说:“老这样露着不好看,我上次给人家干活时,拆下来一个灯罩子,一会儿给你拿过来装上。”
“型号一样不?”罗姨奓着手护在哥哥身边,仰着头问。
“一样。肯定一样我才拿么。”
我拿出两张一百给他们,罗哥连连摆手:“哪要的了这么多,一张足够了。”
“妹子,这一百就算了,有机会多帮我哥宣扬宣扬名声。我们不差钱。”罗姨乐呵呵地说。
“对,不差钱。”
08
婆婆以前总说一句话,她说:“人嘴上不能老说‘我没有我没有’越说越没有;不管你现在有没有,你都要说‘我有’,越说‘有’越‘有’。”
看着兄妹俩相扶相携说说笑笑下楼的情景,我突然就想到这句话。
论经济,他们不一定有我们富裕,不一定真的‘不差钱’;但论精神,他们比任何一个人都富足。
无论生活怎样对待他们,他们都以一颗饱满、热情、积极、乐观的心态应对;无论别人回馈他们什么,他们都要求自己做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他们是真正看透了世情的哲人。
就像后来我问罗姨“你怎么不去和他们对质,为什么要那么败坏你们的名声?”时她回答的:
“人在年轻时都是这样,总想问个为什么、凭什么,等你活到我们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其实有时候,问,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你只要等待,时间就会给你答案。
所有已经发生的,都是应该发生的,接受,只有接受,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让你有一个满意的人生。”
“阿姨,您是个哲人呐!”我对她竖大拇指。
旁边俩老头搭茬:“嘿!别听她瞎嘚嘚了,这是她能说出来的话吗!”
另一个说:“甭问,肯定又是听市场上那些卖保健品的人说的!赶紧做饭去!不是说今儿吃荠荠菜饺子吗?我都饿了!”
罗阿姨冲俩人“嗤”了一声,和我拜拜,转身进了屋子。
哎——小生活蕴藏大智慧。
看来,生活的确是最好的老师。不同的是,在这个老师的悉心教导下,有的人,学会了真善美,而有的人,只学会假恶丑。
哪一个最好,拭目以待,时间会给你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