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宫女

你是一个宫女,叫娥。据说母亲生你的那晚,梦见了月亮。于是便叫你作“娥”,希望你美丽,像远古传说中那个奔月的女子。

你果然很美,仿佛传说的再生。于是在你十五岁的那年,就被选进了皇宫。所有人都认为那是你家族的荣耀,你也以为那将是你生命新的开始。但宫中,像你一样美丽的女子有三千六百五十个,你是第三千六百五十一个。你和她们一起,排成长长的一队,等待着皇帝的恩宠。十年过去了,还差一个就排到你的时候,皇帝驾崩了。

当新的皇帝即位的时候,又有一批新的宫女来补你们的位置,于是,你只好长年地在皇宫深处徘徊。在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里,你无时无刻不想走出皇宫,走出那重重大门。

据说皇宫有七七四十九道大门。

但也有人说其实只有两道。说这话的人也是一个宫女,是先你一代的宫女。她的头发已经白了。她每天坐在屋子前的大槐树底下,看蝴蝶飞来飞去,嘴里总是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你猜想她也许是一个疯子,但她不是。她知道你一直在寻找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路,她看出你就是她一直想找的人。于是有一天,当下午的日光渐渐西斜,槐树叶在地上的影子恹恹地淡薄了,她一把拉住了你,然后示意你将挂在树枝上的那只鹦鹉笼拿进屋里去,不要在乎它在笼子里叫个没完“没晒够、没晒够”。你听话地去做了,就像白发宫女当年那样。

她用当年那个同样长她一辈的宫女那样纤长干枯的手指拉住你的衣角,并不在意你的惊骇和不解,她用同样喑哑低微的声音告诉你——“有一道最难走通的门。”

她说她走出过前四十八道门,那不算难,那和走出一道门没什么差别。但她没法走出最后一道门。她不知道准确的口令,而那是唯一的钥匙。最后一道门的问话只有一次,当你说错的时候,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一切只能从头开始。这也就意味着你还得用四十八年的时间走过曾经的路。

不过白发宫女说,她比先她一代的宫女幸运,她只用了二十四年的时间就走过了四十八道门,找到每道门都不容易,但那些方式其实都是一样的,你找到了一个也就等于找到了四十八个,打开很容易。但她没能叫开最后一扇门。同样的事她又用十二年的时间重做了两次,但她仍然没法打开那扇门,她想出过许多个关于那句问话的答案,但最终她只能选择一个,她错了三次。如今她已经没有机会了,她希望你能行。

“那么怎么找到通向第一道门的路呢?”你问。白发宫女摇摇头,告诉你她不能说。因为那只会把你引入歧途,离真正的路越来越远。“你知道得越少可能性越多。”

你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你不能强迫她回答你,你决定自己去找。

你是在梦中找到通向第一道门的那条路的。

那晚,你梦见了你从未谋面的皇帝,他是你今生唯一想见到的男人。因为你是为他而来的,也是因为他被永生囚禁在这座暗无天日的宫院深处。

你梦见十五岁的自己走在染满露水的草地上,露水沾湿了罗袜。你停下来,想捉住一只敛翅栖在草叶上的红色蜻蜓,突然地,四处浮起一阵轻雾,你发现自己堕入白色的包围,你惊慌失措,不知道哪里是回去的路。那一刻,你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懊悔。但是雾很快就散了,你看见一带漠漠的云烟在不远处飘渺,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那片云烟里走过来,他的面目就像他的声音一样模糊,但你认为你听清了他告诉你的句子——他是你的皇帝。

天哪。你叹息一声。你说你一直想见到他,可是一直也没能排到你。

“是吗?”他有些惊讶。

“听说你已经死去好久了。”你说。并不恐惧,当然也不悲哀。

“不,”他声音模糊地回答,“皇帝是永远不死的。”然后他命令你跟随他,他说为了补偿你,他要指给你一条走出皇宫的路,这条路从来没人走过。

他拉着你的手,一直向草地尽头走去,在一排写满字符的石碑前,他狡黠地说:“永远别相信写上去的字!”而后,你看见一条白色的路从你的脚下伸展开去,在转折的地方,有一道朱红的大门。

你向那条路上张望,希望发现点什么,当你回过头的时候,你发现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只有他宽大的衣袂在云际间飘浮。然后你就醒了。

你走出了昏暗的矮屋子,你和那个在树下逗鹦鹉的白发宫女告别,但她并不理睬你。你走了几步,回头望一眼的时候,你看见槐树边有一缕淡漠的白发随风飘摇。你心里动了一下,便走了。你并不知道那个用一生的时间等待告诉你走出大门的白发宫女已经死了。而这一切,像一场轮回一样令人迷惑。

你寻着梦的足迹,穿过水滨的草地,找到了那条白色的路,在路边,有一块写满字符的石碑。那上面写着:“水尽处是路,路的边缘是水。向北方。”但是你并不认得那些字符,所以它们无法扰乱你的直觉,你寻着梦境和直觉的引导朝那扇朱红色的大门走去。你认为它就在不远处等着你去敲开和穿过。

你果然找到了它。在转折处,你看见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它森严地关闭着,两只巨大的铁环厉厉地盯着你,仿佛一个冷面具。你走过去,用你纤弱的手指去叩打门环,但是没有声音。你想这可能只是一个假设,你还可以采取别的方式,于是你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推那扇大门。你当然推开了它,因为它只是虚掩着,推开很容易。

门里并没有出乎你想象的东西。假山和藤萝都像你在矮屋前见过的一样,蝴蝶寂寞地停在半凋的红色花瓣上,没有鸟鸣,也没有人影。正午的阳光雪亮亮地倾了下来,你看见自己的影子变得很小,这在矮屋前的那些日子里并不常见。你带着小小的影子,穿过那些细碎的树叶,向你的路飘去。

在路边,曾经出现了许多块写满字符的石碑,它们散落在无数交叉的小石路边.石碑上那些弯曲的和陡直的线条让你十分苦恼,它们在阳光和月光下闪着银色的毫光,你坐在石碑的对面,虔诚地俯首,妄图从丝丝缕缕的微光中听出石头想讲给你的话,你以为那上面的符号会告诉你关于门的启示,但你听不到。有一次,当你用纤弱苍白的手指在那些神秘的字符上细细划过时,你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路尽处……门……东……”,但对此你并不敢确定,因为你已经很久没睡觉了,你冷静地以为那也许是一个幻觉,就像那个正午,雪亮的阳光直泻下来的时候,你有些恍惚地以为你不过是在做一场梦,一个十五岁少女的梦,梦见被选入皇宫,梦见在一个白发老宫女的指引下试图找到一条回家的路。

但是阳光太亮了,一片一片地飘落到你的身上,让你不敢因此而生幻觉。

在向你的路行进的途中,你从未觉到过劳累和饥饿,不过,正像你对自己不会睡眠慢慢地习惯了一样,你对发生的所有异状都不再感到惊奇和不安。找到那扇最后的大门,那是你唯一的渴望。

在后面的路上,你偶尔还会为无法识破石碑上的字而苦恼,但你有着那么惊人的直觉,你的脚步像影子一样,将你轻轻地从石碑边带走,巧妙地避开那些狡猾的字符设下的圈套。

终于,你小鸟般地轻易穿过四十七道大门,那确实像白发宫女告诉你的那样,是非常简单的事。

你是在一个黄昏到达最后一道大门前的,你知道那一定是最后一道大门,因为正是在那儿,你看见了一个年轻的侍卫,他披着银色的铠甲,专注地看着那扇黑色的大门,它比所有的门都高。

你决定走过去。

银色的侍卫对你关于门的问题只有一个答案:“这不是门。”

就在这一瞬间,你忽然觉到了疲劳,你像一片羽毛似的飘落到地上,你温柔地笑了一下,因为渴望睡眠带给你的甜香。

有一种陌生的气味在你的衣袂间飘过,你看见那个银色的侍卫凝视着你的长发,有一缕热气从他银色的铠甲缝隙中轻散出来。你豁然明白,他正是你梦中的皇帝。你告诉他那个在水边草地上有雾的梦,银色的侍卫摇头说有许多人入过他的梦,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同样,他进入别人的梦,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他认为关于门的事不过是一个在宫中流传了许久的一个传说罢了,事实上并没有那么一扇最后的大门。他守卫在这儿,也是很早以前定下来的规矩,他们一家人一代代地在这个地方做着侍卫。他的母亲,当然是那个自以为找到了最后一道大门的宫女。没有人知道在他守卫的那座墙里面有什么。其实那本来就不是很重要的事,重要的是他出生了,长大后成了一个合格的侍卫,然后等着一个来寻找最后大门的宫女成为自己的妻子。

“所以那并不是门。”银色的侍卫很平静地告诉你。但是你并不相信,你执拗地要到那扇黑色的门前去试试你的运气。

你用长长的丝发缠住他的手指,恳求他带你去看看。他仁慈地答应了。你看见那扇黑色的大门越来越近了,你听见天边隐隐地传来咚咚的鼓声,你向那扇你和许多宫女找了许多许多年的最后的大门走去、走去、走去,你伸出两臂,在指尖的一触间,你猛然发现,你站立在一座墨绿色的宫墙边,指尖触到的不过是袅娜的藤萝。你惊讶地回转身去,银色的侍卫平静地说:“这不是门。”

你再一次飘落到地上,在落地的刹那,你听见一块砾石划破了你的食指,一道血光在黄昏的天际闪过,有低弱的语音在你耳边含糊地说:“最后的……”

“事实上这是一座乐园。”银色的侍卫平静而恳切地告诉你他的发现和许诺。不过,这已经是许久以后的事了,那时你刚刚从他的怀里醒过来。你觉得遗憾的是在这么久的睡眠中你没做过一个梦,这一段便成了可被抹煞的空白。

寻找途中的那些无法成眠的夜晚都不再光顾,你又像一个普通的青春女子那样,在墨绿色的乐园里滋生出被拥抱和爱抚的渴望。你发现自己的四肢不再苍白。你常常在藤萝织就的秋千上荡来荡去,仿佛蝴蝶。银色的侍卫让你尽情地享受着只有最美丽迷人的皇妃才会享得的独一无二的恩宠,他说他要给你以补偿,因为那么多寂寞的光阴。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你梦中的皇帝一样,宽容得冷漠。

当你重新学会睡眠的时候,你多少有些失望,你伤感地察觉到自己在慢慢地从那些扇沉重而轻快的大门边退走。但是睡眠一次又一次地袭来的时候,你只能乞求有梦从遥远的天边飘来,但是你的睡眠总是一片空白。

一个正午,阳光从树梢上掠过,直直地倾泻下来,你的脚尖刚刚在细碎的叶子上落定,你感觉到自己有点异样,你说不清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有什么东西扑扇起羽翅消失了,你回转身想看得仔细,这时你忽然发现,你的影子没有了,从前那个时而纤弱时而硕大的影子不见了,你孤伶伶地立在阳光之下,不知所措。

银色的侍卫听见了你的惊呼,他关切地问你,当你指给他看你消失的影子时,你惊异地发现,阳光之下,那个曾和你共享人间至乐的男人也没有影子。“这是怎么回事,你也没有影子?!”

听了你的话,银色的侍卫突然大惊失色,他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似乎害怕阳光的直射。你看见他一步步地后退,后退,后退,银色的铠甲雪花一样剥落在绿地之上,他的身体慢慢地变成透明的皮相,他忧怨的眼神渐渐地隐入纷披的树叶之间,那一声微弱的叹息让你第一次懂得心颤的滋味。

然后,侍卫和他银色的铠甲都消失了,你站在正午的阳光下,有些疑惑自己是否刚刚睡醒,从来也没有过侍卫和他银色的铠甲。但是再也没有梦境能像这个这么真实了,你抬起手臂,发现它开始变得透明,你恍然明白,你也将在了悟影子的秘密之后在大气中消失。你用几近透明的双臂紧紧抱住自己,你拼命向阳光直射不到的地方奔跑,此时,你渴望如墨的夜色骤然降临,就像你曾经渴望皇帝的恩宠渴望叩响最后一扇大门。

逃入夜色之中,这当然是一个明智的办法,但却无法长久。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你发现你的脚趾和小腿也开始变得透明起来,你明白你的时间不多了,你必须尽快给自己造一个影子。

造一个影子绝不是一件易事,你没有任何工具,甚至没有信心。能让你决定尽快造一个影子的原因是,你希望在消失之前找到传说中的最后一扇门,你是为它而来的。在做完这个决定的时候,你发觉食指上的那个伤口开始痛起来,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事,然后,红色的血一滴一滴地跳落下来,它们在绿色的草地上汇成暗影。聪明的你知道这个启示意味着什么,你跑到阳光下,以最快的速度用手指上的鲜血为自己画一只暗红色的影子。

正午慢慢地逼近,你的影子终于画好了。雪亮的阳光试图穿透你的全身的时候,你鲜血画就的影子将它的利剑轻轻地拨了一下,于是,你如愿地赢得了时间。

你从那棵隐没了侍卫的树下走过,发现那些铠甲的散片已经变做了轻软的白色花瓣。每一瓣经了你手指上的鲜血,便都生出蝶的翅膀,飞将而去,它们的影子便一片片地湮没在树荫里。

你在那扇黑色的大门前停住脚步,然后走近它。当然,每一次努力的结果都是一样----贴近它的时候,在你面前的仍只是一座布满藤萝的墨绿色宫墙。没有门。

正午的阳光已经将你的影子晒得蜷缩起来,你的指尖开始呈现出透明的光泽。你看着又一串血珠从指尖上滑落,你徒然地决定为自己画一扇门,这是你在消失于大气之前能做的唯一的事了。你伸出纤长的指尖,听着地上鲜血画就的影子在阳光下哔哔啵啵地碎裂。就在阳光刺透你的一瞬间,你用鲜血画成的门豁然大开,你像蝴蝶一样地飘了出去,“我很快乐”,你听见心里的声音说。

你在路上快乐地走着,为着你找到了最后的一扇门。这时,一支悲怨的曲子从小巷尽处传来,间杂着泣声,你好奇地奔了过去,人群之中,你只能看见一束精美的白练当空飞舞。你问旁边的人发生了什么事,那个花白了头发的老妇人说:“一个没福气的孩子,才十五岁,刚被宫里选中,好端端地就没了.”

你吃惊地看着她的白发,似有所悟的时候,人群里传来长长的一声悲叹:“娥啊,慢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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