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曾增这些日子耳朵里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响:“若地下有灵,我必报仇!“
这是康抱的声音。这声音很凄厉,充满着憎恨和诅咒。
这声音像魂一样跟着他,须臾不离。
晚上耿耿不寐,那声音也时常响起,甚至于康抱可怕的样子也会在眼前晃动:
长发委地,脸色煞白,眼睛像着火似的,燃烧着愤怒。
2.
小时候,曾增和康抱是邻居,尽管算不上是最好的朋友,但经常在一起游戏玩耍,长大后则一起游览山水,常常讨论科考时文。
后来,康抱和他的哥哥去了京城长安,从此再无消息。
后来,曾增考中进士,在秘书省当差。
在这乱世,我们也许再也不能相见了。曾增想到康抱的时候,常不无遗憾地说。
3.
曾兄,是你吗?
那天,曾增经城门时,一个头发蓬乱像乞丐一样的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说了这句话。
曾增回过头来,大半个脸被长发遮住了看不分明,可声音很熟悉。
我是康抱,你不认识我了吗?我看着你已经有好几天,秘书省门外相认不便。
曾增仔细看他,似乎有些印象,知道是康抱没错。
曾增也很激动,抱了康抱一下,他猛然想到,倘若熟识的人见自己和一个乞丐一样的人紧紧拥抱,算怎么回事呢,于是立刻保持了距离。并且说,现在不便,有空再聊。快速离开,向秘书省官署走去。
尽管在迈步前行,但曾增的脑海里仍旧甩不掉康抱的影子,同时想:他何以沦落至此?
4.
就在离官署不远处贴着一些告示,曾增看到了熟悉的名字——康抱。康抱的哥哥康梁从逆贼杨玄感而被处死,康抱作为其兄弟自然连坐,可惜没抓到,跑了。曾倒吸了一口凉气,幸亏刚才收手及时,否则也有同党的嫌疑。
这天,曾增的心跳得厉害,一则他担心有人看见,甚至听见了他和康抱的谈话,去告发他,二则他担心康抱如果落网了,然后说出认识他并且从小就关系非同寻常,是老乡是邻居是朋友,他也会受到牵连,三则他担心康抱不会就此罢休,会缠上他,直到自己被拖下水为止。
有没有万全之策呢?他不敢想。毕竟是志同道合的多年朋友,曾经是邻居,而且他也是被无端牵连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可是,万一他缠上自己呢?万一被人告发呢?万一他被抓住后检举他知情不报呢?
曾增这一天感觉像过了一辈子似的,漫长而艰难。心的抉择,充满了艰辛和痛苦。
5.
七天过去了,康抱没有找他,曾增心里有些焦急。
他经城门时,身后就跟着几个鬼鬼祟祟的便衣捕快,七天来一直如此,可是目标始终没有出现。
这让曾增觉得有些难受——他们会不会说我诬告呢?诬告的后果很严重,说不定随时会被关到大牢去。他甚至有些怨恨康抱,为什么不再露面,为什么见死不救呢?只要露一个面,那他就不算是诬告,就不会有不可逆料的事情发生。
这天,他也像往常那样心里备受煎熬时,迎面过来一个邋里邋遢的人,一把把他拉到墙角下。曾增知道,自己的心可以放下来了。不用说,康抱找他了。
曾兄,这七天有点事情,没来见你。我在偷偷地教几个孩子读书,这些天他们的大人有事外出,我要整日整夜盯着的,那些孩子可皮了。幸好昨天他们父母回来了。你可能知道我的处境了。我不瞒你,因为我哥哥的事情我只好隐姓埋名生活,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我本来也忍着不见你的,可是我常常想起我们以前的那些光阴,我们读书写诗,纵论天下大事,那时我以为可以大有作为的。看到你,我就想起那些往事,忍不住想看看你。
康抱话说得很急,仿佛多年没有说话,一口气要把这几年积攒下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似的。
曾增像木头一样站着,康抱的话像流水一般呼啦啦的。
曾增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你快走吧!
你说什么!康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他疑惑地问。
6.
捕快一拥而上,抓住了康抱。
这当儿,一顶轿子经过。也许是这些呵斥和按倒在地拳打脚踢地叫嚣声惊动了轿里的人。轿子停下,他从里面出来,走向他们。
曾增知道这是他的直接领导秘书省少监王邵,是他的同乡前辈。
王老爷,康抱哀怨地叫道。
你们为什么抓他?他曾是我府里的下人,外面欠了赌债不敢回来了,真好,你们给抓住了。
可是有人举报他是杨党康梁的弟弟。一个捕快悠悠地说。
那你是说我在说谎,袒护包庇罪犯!王邵厉声喝道。
不敢!小的怎么敢这样想少监大人呢!这捕快立刻对下指示道:还不放人。
7.
看着康抱跟在王邵的轿子后面慢慢离开的背影,曾增心里不是滋味。
他快步追上了那些捕快,告诉他们:王邵和康抱是同乡,在老家时,康梁还是王邵的门生。
8.
自从王邵下狱,康抱被正法后,曾增的耳朵就不得清静,“若地下有灵,我必报仇“这声音像幽灵一般,日夜跟随。
直到某一天,他经过城门时,一个头发蓬乱像乞丐一样的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说:曾兄,是你吗?
曾增回过头来,尽管他大半个脸被长发遮住了看不分明,可声音很是熟悉,曾增认出了他是康抱。
曾增精神恍惚,本想走上去拥抱,忽然想到康抱已被正法,他亲眼所见,康抱陈尸街头,勒令曝晒三天,发臭的遗体后来被原王府的管家收走了的。
曾增顿时瘫在地上,康抱看着他,冷冷地说:我等你七天,就像那时你等我七天一样,这份情我还是要还的。这七天,你可以好好给自己祈福!
说完,倏地不见了踪影。
9.
这七天,曾增过得很舒心,因为“若地下有灵,我必报仇“的声音没有再出现,他的心分外宁静。
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他带着童年的美好记忆,带着伟大的理想而读书科考,后来他到秘书省当差,尽管职位低下,毕竟是份公差,衣食无忧,日子过得平静,心灵也宁静。
七天过后,曾增死在家里,就像康抱说的那样,“面当在背”,就像当初在城门遇到,曾增转过头去看康抱那样。
特别说明:本文材料来自于《全唐五代小说》之《康抱》。
(山路花开 20185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