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是她遇到外星人的第五个月。她翻个身,眯着眼睛,看了眼手机,刚过四点,闹钟还没响。五点是她出门的时间,隔壁房间的男人会在九点钟回来,准时启动吸尘器,吸尘器是白色的,底下带着黑色滑轮,透明的过滤网,吸附的主要是猫砂、灰尘以及她和室友的头发。吸尘器的轰隆声,总让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喊她起床,先不慌不忙地喝口白粥,喊她一声,吃口菜,再喊她一声。整整一个小时,她躺在床上,不起床,也睡不着,只是翻来覆去想找回刚刚丢失的梦。她爬起来,在闹钟响之前关掉它。跟往常一样,门缝下面有两颗白色的圆形药丸,她蹲下身,捡起来,丢进垃圾桶。男人的房门大开,漆黑里,白色的空气净化器,闪着静谧的蓝光。她往前走,推开厨房门,水壶里漂浮着一只黑色虫子,上次是头发,喝过水之后才看到。她倒掉水,打开水龙头,顺便清洗沉在壶底,薄薄的一层水垢。碳酸钙和氢氧化镁。初中课堂上的化学实验,元素周期表,哪些是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她打开洗衣机,在记忆里检索好用的知识,洗好的四件套,里面多了件灰色短袖和运动背心,随手挂在衣架上。她关上门,鞋架放在门口,紫色的运动鞋,上面放着一把刀,墨绿色的刀柄,刀刃有些生锈。相较于最初遇见外星人的茫然与恐惧,现在的她只是麻木。她不再努力回想,东西原本在什么地方。有些事不值得思考。作为小说家,她只是忠实地记录。
北三环,电梯房,主卧是个男人,在报社上夜班,总等到凌晨才出门。次卧是个女孩,毕业没多久,忙着找工作,偶尔也跟她一样打零工。她住在第三个房间。至少有两周,只要她做饭,都不能离开厨房,否则,她就会在碗里发现头发、蜜蜂,或者青色的被煮到干瘪的虫子。她懒得猜测,做这件事的是在报社上班的男人,还是跟她一样打零工的女孩。因为不只是他们,她在外面吃过两次饭,也都吃到了异物,钢丝球和苍蝇。就连网上买的菜,带着水汽的塑封袋拆开,西兰花上也缠着头发,爬着蚂蚁。后来再去做兼职,她都带面包片和饼干,依然有人往她随身带的水杯里加料。他们都是很普通的营业员,面容和善,说话亲切,可是他们会做这样的事情。厨房很小,只有几平米,四个灶台,能容纳一个人。她常坐在厨房,白色的塑料椅,像守着宝物那样,守着蓝色火焰,咕嘟咕嘟,冒着泡泡的黑色汤锅。男人和女人频繁走到厨房门前,隔着木门中间的玻璃,仇视地盯着她,或者“轰隆”一声打开门,再“扑通”一声关上。她安静地坐着,耐心等着锅里的豆腐和五花肉变得更好吃。
房间在六楼。电梯口住着男人,他养了只橘猫,只喂它吃生肉。猫不仅肥,而且有种丛林走出来的凶狠。平常总压低身体,在过道巡视。有次她刚打开门,橘猫从门前的置物架底下冲出来,咬住吴豆豆的脖子不松口。报社男人姓吴,他养了七只猫,只有豆豆姓吴。大眼睛,明亮的黑眼珠,胡须很短,参差不齐,像是被打火机燎过。棕白色的毛,头小身子大,后腿尤其有力,弹跳起来像袋鼠。平常它们都很安静,只是喜欢挠厨房门。不管谁在厨房里做饭,几只猫都蹲守在玻璃门前,其中一只猫两只后爪支撑着身体,前爪祷告似的挠门,其他几只猫四仰八叉地躺着,很慵懒。吴豆豆很强壮,可是面对橘猫,它被按在地上,没有还手能力。她拿起门口的扫帚,驱赶了橘猫。关上门的时候,心跳都加快了。吴豆豆脖子上套着圈,向日葵的形状,它拿脑袋使劲蹭她的手,在发泄不满,也在寻求安慰。
她不讨厌猫,在这个世界上,能让她讨厌的东西其实很少。只是猫实在太多了,到处都是猫毛,她戴着口罩,还是不住地打喷嚏。舒服的客厅也被猫占据了,靠墙的角落,白色的置物架,五排,摆满了冻干猫粮,猫罐头,猫零食。阳台上,放着半米宽的猫砂盆,还有猫爬架,原木材质,四层,棉麻的吊床,支撑爬架的圆柱上缠绕着麻绳,还有亚克力材质的太空舱。大玻璃窗前的阳光,都是猫的私享。两个猫窝,放在地板上。粉色的半米高,另一个是凳子造型,下面是镂空的猫爪,猫可以钻进去,人能坐在上面。冰箱侧面挂着一排刷毛器,蓝色的、绿色的、棕色的、粉色的。细长条状的、滚筒型的、圆形的、鸡毛掸子状的。男人几乎没有社交,他把空闲时间都倾注在猫身上。他常穿件白T恤,肩膀的地方磨破了,丝丝缕缕。他会温柔地抱起猫,给它们剪指甲,用棉签清理眼屎,耳屎,铲猫砂。每天上班前,他会蹲下身子,温柔地跟猫说再见,拜拜,拜拜,拜拜……下班第一件事,也是挨个抚摸挤在门口,欢迎他的猫。每天,男人清理过猫毛,并不会丢进垃圾桶,而是团成个灰色的球,攒起来,偷偷塞进她的房间、厨房和浴室。男人也打喷嚏,比她还严重,睡觉时常喘不过气。她刚住进来时,男人在中医馆针灸,脸和扁扁的肚脐周围扎着针,还喝了三个月的中药。
次卧的女孩又去吃霸王餐了,这个月第五次中奖,吃的是人均两千块的火锅。女孩还送她一张VIP体验月卡。主卧的男人也跟她炫耀,在直播间抢到了半价猫粮,还送个卡通造型的双层猫别墅。前几天,女孩问她吃不吃车厘子。车厘子装在琥珀灰的玻璃碗里,她说不吃,女孩径直绕过她,把完好无损的车厘子倒进垃圾桶。而她刚住进来的时候,女孩常吃炒饭,隔夜的米饭,加颗鸡蛋和火腿肠。那时候,女孩出去送外卖,没有电动车,是另一个外卖员带她去,四个小时送了七单,用户把住址填错了。她很焦虑,总说过两天,再换个工作。她看着他们的生活,刚开始,她也单纯以为他们运气好,如今,对比自己的遭遇,她才意识到,外星人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找寻自己人。这是筛选,也是奖励。
你看是这样吗?超市里,男人的话打断了她的思路。今天,她是糖果区的临时促销员,戴着蓝色的宽檐帽,蓝围裙和蓝口罩。男人把手机递给她。水印相机拍照。她惦记着上班打卡时间快过了,没注意上面的定位是精神疾病医学中心。离超市不远,五分钟前,她跟着导航路过那里,清晨的阳光很耀眼,穿着橘色工服的清洁工,骑着三轮车,车上竖着两根大扫帚,茅草做的,蓬松的扫把叶。男人叉着腿坐在共享单车上,像只成精的青蛙。风吹在身上很舒服,偶尔能听到鸟叫。马路对面有一排医院,包括第三医院,也就是精神疾病医学中心。两个面容憔悴的女人,站在医院外面,她们靠着墙,脸上的皮肤松散,焦虑是投进水里的石子,涟漪扩散到整张脸。她还看到两个坐轮椅的男人,脚踝处打着白石膏,脚趾被碘伏染黄。写小说确实会影响生活,她知道遇到的每件事,每个人,最后都会被她用文字解剖。刚开始,她因为这件事愧疚,而现在,她庆幸小说是她的生活。
轮椅上的男人,笑得天真无邪。瘦削的脸,五官分明,头发理得很短,几乎挨着头皮。她也剪过寸头,拿着粉色的剪刀,对着镜子,挨着头皮,一点一点地剪。她似乎没有哭,还有点亢奋。那时围在她身边的人,几乎都有病,客栈的院子里,有个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变成舞台的Rapper。还有个额头光亮的斯文男人,让她想起南唐后主,那个写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的男人。她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但她觉得应该就是那个男人的样子。他们常在旅游群里聊最近吃的药。他们毫不避讳这件事,如果有人减了药量,所有人都会恭喜他。她喜欢跟他们混在一起,那是她人生中很多快乐片段中的其中一段,最开始她以为自己喜欢猎奇,喜欢跟不同性格的人交朋友。后来她意识到,他们是同类。
几只麻雀在树梢间飞,不停变换方向,变换速度,似乎在炫耀它们的自由。中午可以休息两个小时。她拎着面包和水,从超市出来,顺着小路,拐进人民公园,尽量不去注意跟着她的人。湖边,仅穿一条红泳裤的男人,双手插着腰,露出青蛙一样,锻炼过,又没有完全锻炼过的背部线条,胳膊线条,臀部线条,大腿线条,小腿线条。人仿佛是异形的,可以被展示的线条。他双手伸开,扑腾进水里,脚上穿着淡黄的胶鞋,是鱼蹼。黑鸭子会轻功水上漂,点着水,飞了两百米,一排细小的水花,轨迹像飞机划过天空。漂浮在湖上的绿色塑料板,一个个圆圈,里面有土,种着植物。大白鹅走在上面,步履蹒跚,眼里写着迷茫。
她小口啃着面包,又想起室友的猫。前天半夜,她睡得正香,客厅传来“轰隆”一声。两米高的镜子倒了,原本它应该靠着墙,那会儿却斜靠在旁边的木桌上。两个瓷碟子放在客厅中央,一个白色,一个绿色,里面的猫粮,撒得哪里都是。她有一瞬间的惊讶,并不想管这个狼藉的现场。吃过早餐,她去阳台晾衣服,狸花猫藏在镜子后面,她想让它出来,它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着,不愿意出来。她抬起镜子的瞬间,豆豆也跑进镜子与墙之间的狭窄地带。它们在追逐一团小纸条,捡起来翻开,是她的购物条,手切鲜羊肉200g,铁棍山药500g,鲜宰黄牛牛腿肉300g,无抗猪后腿肉片200g,贴心赠品一点小葱30g。捡货员是吴静,时间是6月3号。17天前。印象中,这张购物条被她丢进了黑色的垃圾桶。可现在它出现在客厅。因为这个纸团,七只猫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这个纸团是它们的足球,篮球,乒乓球,它们一只前爪推着纸球,其它几只猫在后面追。有时候想要搞巨大的破坏,并不需要复杂的筹划,只要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投放一点点诱饵,一点点刺激。
几年前,她关注的游戏博主,在直播间剁了小指,直播被封了。从那之后,他常说自己遇到了外星人。她以为那是男人的胡话,她无法理解对方的疯狂。直到现在,她遇到同样的事情,隐约猜到男人经历过什么。他们情绪不稳定,容易被刺激,外星人在利用这一点。可是谁会相信呢?三个月前,火车刚到北京西,她就去了派出所。她问对方,你知道有组织犯罪吗?那是她在网上搜索到的名词。接警员是个女人,短头发,一脸茫然。她把能想到的异常都说给对方听。接警员说,岛上发生的事情,你怎么来这里报警。这超出了我们的管辖范围。她不知道怎么解释那段时间的慌乱,周边所有人都用仇恨的眼睛望着她,天已经热起来,过冬的候鸟应该离开的季节,镇子却越来越拥挤,大量的生面孔出现在大街上。无论她去哪里,都有人骑着摩托车,只为轰着油门,从她面前开过去。更多的人只是跟着她,脸上还带着笑。那时她觉得,也许人真的会被目光杀死。
五个月前,她写过一个故事叫《吴静怡》,是以海岛认识的女人为原型。吴静怡当然不叫吴静怡,她家住五层别墅,不是普通的农村自建房,而是真正的别墅。让她意识到吴静怡的富有,是因为一楼车库停了八辆车,除此之外,还有两辆越野摩托。房东太太告诉她,整条街的洗脚店和棋牌室,都跟吴静怡和她的村子有关。她的小说更多关注普通人,那基于她过往生活的经历。所以最开始,吴静怡并不在她的写作计划里,她去吴静怡的村子,是因为正月十五,那里的仪式最隆重。据说光是那晚开在天空的花朵,就烧了几百万。她跟着游神的队伍去了吴静怡的家,凑热闹似的围观。也常在洗脚店和棋牌室外面转悠,生意没有想象中好,她很好奇,那些巨量的财富,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她打开b站,预搜索框里出现“吴静怡”的名字,点进去,是部偶像剧,追光的少女形象。怎么会这么巧,她心里嘀咕着,随手打开网站,吴静怡的名字输进去,不少负面新闻,隔两年就会有,网友愤怒了几天,很快就忘记了。她把看到的一切杂糅进故事。如今回看,那篇小说写得很幼稚,人对没有见过的事情缺乏想象力。可是那篇小说的写作,却把她的生活推进了漩涡。
当时,她一个人在海边的镇上晃荡了三年。镇子真的太小了,街长不超过两公里,散布着两三百家商店:包括十几家奶茶店,七家牙科诊所,六家面包坊,三家大型超市,五家包子铺,四家零食店,一个菜市场,饭店、旅馆和服装店更是多得数不清。去年临近过年时,几家空了很久的店铺挂着新招牌开张,卖油条,豆腐脑,胡辣汤和羊肉烩面,那是她家乡的美食。新修的中学门前,蹲着很多女人,十来个,她们做些小生意,一块钱的火鸡面,凉粉,关东煮,淀粉肠,骨肉肠。卖的东西她很熟悉,是她常看的视频博主。美食频道,女人嗓门很大,离婚后,每天在学校门前摆摊,听着小学生们吆喝,老板,老板,老板。这里的生意倒没有那么火爆,他们也不是在做生意,只是在向她展示,他们了解她的一切。她还在新的广告牌上看到了父亲、母亲,甚至弟弟和侄子的名字。外星人找到了她的家。可是要如何讲述这一切,才能让人相信,有人在跟踪她,恐吓她,而不是巧合,她甚至预感到去警察局的结果,毕竟,那些迎面走过来的人只是脸有些黑,走路一肩高一肩低而已,尽管带着水果刀,尽管穿着破旧的迷彩服,可是并没有伤害她。
无穷的焦虑碾压着她。有几天,她都独自走在路上,南海大道,十几公里,那么热的天,她来来回回地走。货车、卡车和吊车等在路边,大多有个灰扑扑的车身,或者灰绿色的棚顶,四周用灰白色的布罩住,铁链绑起来,等她走到跟前,就长按着喇叭,猛然启动油门,轰隆隆,碾压过去。还有更多的卡车,后车箱敞开着,里面放着一排农耕工具,尖利的那头,冲向她。或者只是个枯瘦的男人坐在车厢最里面,像是犯罪片的桥段。偶尔她拐入岔路,体型庞大的的越野车从身后跟过来,车头直直地对着她,他们僵持在原地,直到她离开。每隔三百米,公交车站,或者阴凉的路边,都站着一对中年夫妻,盯着她往前走。
她习惯自言自语,念念路边的广告牌,街边的广告,大脑自动运转的方式,很多奇妙的想法都产生于此。可是,那天她刚说了一句,好想躺在吊床上啊,接着两百米外的路上,两棵棕榈树中间,便绑着彩色的吊床。她看着吊床,胡乱抹掉脸上的汗,没有声张,往前走的路上,又实验了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有人能听到她说话!她把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岛上的三月,衣服穿得很轻薄,不可能装窃听器。最后她把拖鞋丢了,那是前几天,刚在路边买的,接着手机关机,用衣服和毛毯包了好几层,可外星人还是能看到她的一举一动。常逛的购物网站,首页出现的每样东西,都是她房间里的东西。
她从上到下盯着自己的小房间,思考着摄像头藏在哪里,也许在那幅一米长的装饰画上,也许在灯管里,或者插座开关里。与此同时,楼下的卷帘门,开始昼夜不息,哗啦啦啦,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男人把空的,白色塑料桶,一个一个重重地丢进后车厢,每天重复几次。旁边那户人家,每天都有情景喜剧,磨刀、砍骨头,女人声嘶力竭地喊,这么多年,真是白养你了。她戴着发霉的耳塞,不断揉着睛明穴,焦躁不安。
隔天,她又走在路上。过去三天,睡着的时间只有五个小时。脑子劈里啪啦,数不清的想法,像燃烧的干草。她实在走不动了,就扫了辆共享单车,红灯的时候,她停在路边,右脚踩着高出一截的马路牙子,意识似乎离开身体,漂浮在半空。脑子出现片刻的空白,过了好一会,她才意识自己摔倒了,四仰八叉,侧倒在地上,一条腿被自行车压着,跟着她的人全都安静下来,似乎屏住了呼吸。不远处,两个中年女人朝她的方向走来,嘴上说着,我们帮帮她吧。她来不及反应,几乎尖叫着说,滚开!你们都离我远点!她抖得厉害,又过了一会儿,她爬起来,腿是软的。她知道,这正是外星人想要的,他们在等她崩溃。信号灯变绿了,骑摩托车的人,擦着她的身体往前开。就是那个瞬间,她突然停下来,问自己,如果现在,此刻,当下这个瞬间,你会死掉,又能怎样呢?
有很多年,她都很怕死,哪怕只是普通感冒,她都觉得,完了,这回真要死了。接着,她会拖着沉重的身体,拖地洗碗收拾房间。她不是勤快的人,甚至有点邋遢,相对于死亡,她更怕被人发现死在乱七八糟的房间。她坐在路边,抱着膝盖,想起很多年前,她曾遇到个女人,穿着斗篷,像个巫师,待在帐篷的最里面。周末的下午,在游乐园,她排了很久的队,终于走到女人跟前。可以问一个问题,她问对方,我能成为百万富翁吗?现在回忆起那些,显得可笑。但那确实是过去十年她最关心的问题,不管是生日,看见流星,或者任何闭上眼睛许愿的环节,她都反复问出这句话,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发财。似乎她人生中的所有问题,都将因此迎刃而解。女巫翻开一本书,空白的纸上,中间只有一行字,你明天再来试试。她很生气,觉得自己被愚弄了。可是今天,走在绝望的路上,她突然意识到,她是被自己愚弄了。不是那本书,不是那个答案,不是那个女人,也不是排得长长的队伍。
接着她做了两个决定。每天发个朋友圈。她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告诉朋友圈仅有的几十个人,如果哪天她没有发朋友圈,记得帮她报个警。她屏蔽了父母,也没有提死亡,她只是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她知道,她发的朋友圈对很多人来说,像个笑话,那自然也算不上个光辉时刻,可对她自己来说,那是她三十几年的人生中,最勇敢的时刻。她不再在乎其他人会怎么看她,也不再被无用的羞耻心奴役。求生的本能驱散了一切恐惧。接着她买了最慢的火车票去北方最大的城市——北京,两周后出发。那是她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
当她把粉色行李箱拖下楼,女房东拿起对讲机,焦急地跟话筒另一侧的人汇报着什么。那是个留着红色短发,颧骨很高的女人。附近的住户都警觉地盯着她,在接到回复后,又四散开了。网约车缓缓带她离开那座带给她无数快乐,同时也给她制造无数梦魇的海边小镇。太阳悬挂在西边的天空,这座城市用日出迎接她,也用夕阳送别她。她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隐喻。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松口气。可是刚打开后车门,她听到冷漠的机器声在广播找人,喊的正是她的名字。火车硬座车厢里,每个人都在聊她小说中写过的内容。铁路广播系统,反复播放她那段时间常听的歌曲,王菲的《如愿》,那些遥遥的路,那些大雾里的灯。她不明白自己的遭遇,和平年代,她为什么会经历这样的事情。这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认知。
在她走进派出所之前,路边猪脚店里,伸出一颗脑袋,黄豆焖猪脚买二赠一哦。她像只炸毛的兔子,浑身的血都热了,普通的猪脚为什么会吓到她。只有她知道,外星人跟着她来了,跨越海峡,来到2600公里外的北京。她焦躁地掏着耳朵,耳朵很痒,偶尔还会流血,像小时候摔了膝盖,伤口结痂了,她会撕掉它,等它再次结痂,她会再次撕掉它。那是她一个人的游戏,没有人知道。而她的耳朵,是过去一段糟糕生活的见证。接警员听她的讲述,眉头皱得很深,接着旁边的座机响了,接警员接完电话,让她去旁边坐会儿。
所长出来接待的她。那是个中年男人,长相温和,笑呵呵地,说她是杞人忧天。他说,那么多人聊你的小说,肯定因为你小说写得好啊,你来北京就放心,好好搞创作,当作家,如果真遇到危险,只要你报警,警察五分钟就到。说起来,那时候的她更像个罪犯。乱糟糟的头发,黝黑瘦削的脸,佝偻着身子,眼神里满是惊恐,拖鞋脏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三天都在火车硬座车厢里,她顾不上自己的糟糕。大厅里,来报案的人很多,中年女人说自己的丈夫犯了重婚罪,和同事生活在一起,还以夫妻相称。未成年的孩子被父母带来,说是游戏充值被骗了五万块。接警员问他,哪里来的钱。还有十几个刚毕业的学生,乌泱泱涌进来,找工作被人扣押了身份证。他们说出口的话,是她家乡的方言。她没有精力去管这些巧合,只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反复看招租的帖子。有很多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麻烦,最紧要的事情,是找到当晚住的地方。看了几家合租,都养猫。其中有个男人养了七只猫,可是那个房间条件最好,北京三环,精装修,租金有些贵。合租消息是3月22号发布的,正是那天,她买了海口到北京西的硬座票。可是她顾不了那么多,她需要安全的环境。
等大厅里报案的人都走后,所长走到她跟前,问她,姑娘,还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她说,我不知道,所以才来派出所。她不想走,派出所是这么久以来,唯一让她觉得安心的空间,那些一路上跟着她的人和噪音都被隔绝到了外面。她尽量拖延离开的时间。接警员说,你身份证给我看一下。接着问她,你这行动轨迹里怎么会有大片的空白。她解释着,因为手机被人植入木马,她基本都处于关机状态。所长插话说,那换个新手机啊,华为不是出了新手机吗?在来派出所前,她去过两家手机店。对方看着她的手机,说了句,是该换了。经济压力很大,她考虑再三,还是没有买。可是外星人正在想办法诬陷她,每天关机,就算去报警,在警察那里也说不清。两天后,她在网上挑很久,新换的手机,用的花呗,12期免息。她很谨慎,用快递员的热点联网激活,然后再也没有用过WIFI。可不管是室友,还是出门做兼职遇到的陌生人,他们说的话,要么是她听的歌,看的视频,吃的饭,备忘录里写的句子,甚至是她自言自语时说的话。那似乎是外星人的嘲讽,不管她换多少个手机,都会被监视。某天晚上,她格式化了手机系统,那时她一个人在家,二十分钟后,报社上班的室友匆匆跑回来,她看到对方,还友好地打了招呼。过会儿,他听到室友跟领导打电话,没有,她没有出门。哪里都没去。她一直在家里。短暂的失联,足够让外星人恐慌。
对方重新黑进她的手机系统,并没有花太多时间。那天下班后,她在电梯广告里看到自己小说中的句子,才后知后觉,连房间和街景都是根据她的小说描述,挑选的场景。米色的沙发,猫爬架,L型的厨房,室友用的洗发水,洗面奶,生抽,老陈醋都是她用的牌子。吴静怡养了五只猫和一只麻雀,这也是她搜索到的每个合租帖子都养猫的原因。她记性很差,小说写过就忘记了,外星人却都记得。但她什么都没说。因为不管她选哪个房间,都是同样的结果。同时,她意识到,就连新手机也是外星人专门为她定制的,导航每天都建议她,减少不必要的出门。今天大风,明天暴雨,后天高温,甚至上坡两百米,都特别提醒她,注意安全。说实话,那话在她听起来,更像个威胁,但她不在乎。她只是很厌倦,没人受得了24小时被监视。吃喝拉撒睡,不管她走到哪里都只能带着手机。有天,她洗澡时忘记了,出来的时候,手机备忘录里的日记被人删除了。那是她每天的记录。手机放在卧室,卧室在浴室对面。安慰她的话只剩那一句,这是难得的素材,不是谁都有机会得到这样的素材。
她还记得,派出所门前那家店叫“吴静怡猪脚店”,招牌是红色的,下去才从印刷店抬回来。自从她写了《吴静怡》的故事,吴静怡便频繁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吴姐台球厅”,“静怡彩票站”,“静静中医坊”,就连刚刚在派出所,来报案的男人,他穿的黑T恤,也用草书,在后背写着很大的“吴”……她以为到了北京,情况会好点,没想到事情变得更夸张,夸张到有些卡通。她不过随口说句,他为什么大白天开着车灯,接着,大半个北京的汽车都在白天为她亮起了车灯。她又说一句,遇到了好多含38数字的公交车,接着就再也看不见那些车。她在网上搜索,被蚂蚁咬了怎么办?那是分布在大腿上的七个红点。起码有七只蚂蚁咬了她。她曾把吴静怡比喻成蚂蚁,那是个非常精妙的比喻。咬她的蚂蚁都被捏死了,可是小半年过去,伤口一直在,只要洗过澡就会痒。隔天,她在路上看到很多治皮肤病的广告,不管她坐地铁还是公交,坐在她对面的乘客都在聊,被蚂蚁咬了怎么办?
外星人用这种方式彰显自己的力量,她却觉得自己好了不起,拥有一支马良的神笔。那么多的人被她的笔指挥着,像演奏一支乐曲。有时动听,有时刺耳,仅仅取决于她昨天写了什么。思绪在过往发生的每件事中找寻。她想起很多年前看的新闻,电影导演把最新拍的电影,放给非洲原住民看,他们全程没什么反应,只对镜头中,一闪而逝的山鸡有反应,那是他们唯一认识的事物。她就是那个非洲土著。她知道,海岛上的吴静怡很有势力,但绝不可能只手遮天。她肯定做错了什么,或者做对了什么,参与了什么,或者目睹了什么,以至于他们使尽浑身解数,只为让她闭嘴。她要自己找到答案。就像三体人盯上罗辑,她是自己的破壁人。
十年前她来过北京,爬长城,逛故宫,吃烤鸭,漫步798,同事常吐槽她,怎么跟个游客似的。那时,她刚工作两年,快乐的小兔子,无忧无虑的丛林,有点贪吃,不管别人给什么,都往嘴巴里塞,很爱笑,吃东西会笑,喝水会笑,聊天会笑,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也笑,无论跟谁聊天,对方都会被她的笑容感染。那时,她兴冲冲去商场买了双十公分的高跟鞋,五百块,叫嚷着要改变形象,当女强人。那当然是个玩笑。那双鞋她只穿过一次。是室友的婚礼。室友有张明星脸,每天看到她,她总在敷面膜,除了从国外代购的,她还自制面膜,面粉、蛋清、牛奶、爽肤水,特定的比例调和。室友总嫌弃未婚夫的长相,可是婚礼那天,她听到五星级酒店里的女人们说,新郎新娘长得好像啊。她第一次去五星级酒店,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会发光,正在柜台前办理入住的是空姐和机长,漂亮得像从电影里走出来。那是高跟鞋应该去的地方,她兴奋地跟着新郎新娘,手里握着晶莹剔透的高脚杯,装着温开水。
亲戚们在酒店房间里闲聊,平常的话题,天气,房价,还有各自的儿女。她拎着衣服,在洗手间换下淡蓝色的纱裙,高跟鞋拎在手里。光洁的镜子里,起球的黑色毛衣和外套,突如其来的自卑,让她不好意思走出去。两个人的婚礼,两个人的大事。对其他人来说,是聚会的日子。激烈,炙热,他们正聊得火热。她心里有种希望,外面的人会从房间里走出去,等她离开时再回来。酒店暖气开得很足,她磨蹭了很久,腋下在出汗。室友微微抱怨着,怎么这么久啊?可还是给她装了打包盒,皮冻和牛肉,微波炉打一下就能吃,还有两包喜糖,金纸包的黑巧克力球,和几个旺仔奶糖,让她帮忙捎给房东。她和室友都不擅长做饭,那时候,男友每周都会来,虎皮鸡蛋炖排骨,百叶结烧肉,西红柿炖牛腩,两天的量,放在冰箱,她俩分着吃。那包喜糖她放了半年,始终没有交给房东。
房东来是因为地板漏水。厨房里,冰箱的后面,燃气热水器的下面。他穿着白汗衫,满头的汗。后来才知道,楼上装修,水顺着排水管流下来,把木质地板泡了。从那之后,有一周的时间,她和室友去上班,房东下午都来拖地。他有三处房产,哪怕盛夏,40度的高温,只要她们打电话,他就摇着蒲扇来给她们修电器。那时她不理解,总想着如果能像他那样,有三处房产,这种事肯定不会自己来做。哪怕她租房住,也不会做这种事情,都是花钱让别人做。那时,她觉得自己吃掉的食物,穿的衣服,背的包包,化妆品的品牌代表的是她。那时的房东,在她看来很小气。如今,当她突然需要跟家人借钱,才能凑够房租时,她终于读懂他的踏实,他的双脚牢牢地站在地上,不像她,一无所有的气球,总想飘在空中。可是,不能让人看穿心虚,很快就忘记了那点不安,又蹦蹦跳跳,投入生活。漫长的十年发生了什么。毕业。工作。辞职。旅行。写作。外星人。弯弯绕绕,简单曲折,太多意外,无数巧合,改变人生走向的往往都是小事。一张特价机票,一通未曾想到的电话,一个冲动的决定,把她推到没有想过的方向。她才发现,她从来没有了解过生活,过家家式的幸运,让她活在边缘,也享受待在边缘的自由,而现在,她被推到了风暴中心。
她看着手机,两小时过得很快,马上要迟到了。她跑起来,不远处,站在路中间的女人,突然扬起手,扇在年幼儿子的脸上,叫嚷着,你为什么不听话!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那句话她听了很多次,不同的人在她面前表演。男孩错愕地捂着脸,来不及哭。她替那个男孩和他的母亲难过。为了一点点利益,就把尊严踩在地上。公园里的树很高大,小路像蜿蜒的河流在树木间穿行。麻雀在挠痒痒,一侧的翅膀扑棱着,腿往身体上挠。蹦着走路的时候像木雕,两只腿同时跳。灵活,也机械。胡子花白的男人,背对着人行道,坐在椅子上吹竖笛,他戴着一顶黑帽子。装乐器的黑盒子,手机放在里面,屏幕亮着,是黑白色的乐谱。
来北京三个月,她只有工作时才出门,其他时间,都待在小小的房间。她喜欢闲逛,公园和街上,而如今,连那样的生活都变得奢侈。很多时候,她只是在楼下的长凳上坐一会儿,咳嗽声,吐痰声,小孩子的喧哗,乐器似的在她耳边演奏,二手烟不时飘过来。也有人把手机举到眉心,假装打电话,摄像头却对着她。还有更多相同特点的人,被集中投递到她身旁。温柔的,头发茂密的,脸上有痣的,纹着大花臂的……现在轮到了暴躁的人。她很好奇,外星人从哪里搜集了这么多暴躁的男人和女人。除了在她面前表演,他们还被派去哪里?过去几年,新闻里发生了太多糟糕的事情,她不敢细想两者之间的关系。
从小,父母就说她犟,现在她明白,犟是个褒义词。一向都是他们朝小小的她低头。那是复杂的性格,奇怪的处事方式。看人眼色,讨好的人,却又活得无知无畏。马路边,叔叔阿姨们沿着道路的两旁,坐着小凳子,前面是塑封的A4纸,姓名,性别,出生年月,身高,体重,工作,文化程度,月收入,婚史,房,车,有无小孩,对另一半的要求……头发半白的男人,紧跟着她,说,不要害羞嘛!都来这个地方了,把你的需求说出来。相对于她遭遇的离奇,现实中的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如果把她当前的状况列出来,甚至还有点糟糕。三十岁已经过了五年,没有婚姻,没有孩子,没有房子,跟人合租,还有欠款。可是过去三年,她的桃花运有些过于旺了。先是哈佛大学的林,退役的方,接着是骑机车的白,还在读书的王。十八岁到四十八岁之间的男人,像阴雨天,从水下伸出脑袋的鱼,不断扑腾到她面前。那段时间,周围的氛围突然变得轻松,共事的人不再捉弄她,而用西瓜和冰淇淋投喂她,就好像,她真的可以谈个轻松的恋爱。而那些男人,能够把她从困局中解救出来。
跟男孩初次见面,火药味十足,男孩戏谑地,一遍又一遍地喊她,大姐,大姐。她也没放过他,都攻击了回去。15号线,浅紫色的车厢,人不多,男孩缩回去,靠着一侧车厢蹲着。他看起来很脆弱,也许只是表演。她气呼呼的,或者她终于再次找到可以发脾气的人。她心中激烈的情绪,像藏在火山下面的岩浆,它们烧得通红,在等待时机。地铁换乘,拥挤的人群,杂乱的脚步,电扶梯缓缓往下,男孩低着头,站在她前面。她盯着男孩的后脑勺,脖颈上有两颗黑痣,小的在上面,大的在下面。像星星。男孩说过自己哥哥的故事,二十岁时住进了看守所,跟错了大哥,事情闹得很大。他害怕打雷,害怕噪音,害怕多脚的动物。昨晚打雷时,她想起那个男孩,不是因为担心,而是疑惑,为什么会想起他。她点开男孩的头像,抹茶绿的冰淇淋。也许因为那个人是同类,跟她一样,他不是健康的人。
几天后,他们又见面,男孩照旧满脸笑容地跟她打招呼。她以为跟男孩不会再有交集,毕竟上次聊成那个样子。他却表现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是低自尊,还是……不好的记忆再次复活,她记得上一个无止境讨好她的人,最后是如何驯服她的。可是荷尔蒙的吸引太强烈了,她雀跃得像个再次初恋的小女孩,轻轻踮着脚,等不及见他。她记得烟草飘出的味道,轻轻喷在脸上,呼吸着,二十岁年轻男人的味道。不是那种日复一日被烟草熏脏后的臭味。年轻的美好,在于年轻人永远是清新的。跟他相处,很多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是个小女孩,已经流逝而去的十几年,仿佛不存在。她伸出右手,遮在额前,眯着眼镜看远方的太阳。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怀疑,她贪恋的到底是个年轻的男孩,还是封印在象牙塔里的时光。
那天晚上,她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了欲望,她要对那一刻的自己诚实。写作者必须记录那个时刻,尽管她觉得难以启齿。像朋友养的猫,九岁了,被关在笼子里,没有朋友,也没有绝育,只是那样关着,偶尔它从房门的缝隙里逃出去,又被朋友,满朋友圈发广告,哭天抢地找回来。那是生物的本能,写下它却需要勇气,因为她知道再等会,她会忘掉那种感觉,甚至很快,她会厌恶那个人。这就是当下很重要的原因。写作很多时候,写的是此刻,当下。紧接着,她收到了一堆信息,仿佛外星人在跟她对话,你终于开窍了。
两家中介同时给她发消息,问她周末有没有时间。兼职群里,每天有几十条新信息,因为年龄的限制,她能做的工作并不多,再加上笨手笨脚,又排除了一些工作。有半个月的时间,她都找不到事情,她不断发送自己的姓名、电话、照片、身份证号,中介却像击鼓传花,不断跟她说,人已经满了,活动临时取消了,老板需要更年轻的人,或者压根就不回复她。她看着记账簿,每个月都有赤字,挣到的钱仅够付半个月的房租。每天还要吃肉,那要花不少钱,但她不能再把身体熬垮了。接着,两家文学杂志加她微信,说稿子通过了,她有些激动,也有些不安,习惯了被拒绝的她,本能觉得哪里不对。
她早到了二十分钟。星期天早上,商场没有开门,她找个有太阳的地方坐着。男孩径直朝她走过来,似乎知道她在这个地方。他戴着无线耳机,黑色的。她强迫自己搁置欲望,拿出手机,再次翻开同事给她拍的照片,刚好对着后脑勺,凌乱的头发,发缝很宽,白发杂乱地掺在黑发中间。那些白发,都是这半年新长的。同事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刚见面就问她,你二十几了?她咧着嘴说,三十多了。女孩说,啊,你看着跟我差不多。她记不清有几年,她都听着这样的恭维话,并信以为真。她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摄像头,和男孩的无线耳机。有人在摄像头里盯着她,同时指挥着男孩的一举一动。男孩是被投递到定点位置的诱饵,甚至男孩跟她说的话也不是自己的,而是有人在指挥他。
也许是情感专家,或者只是个了解她的人。了解她的人很多,她的衣食住行,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去哪里,怎么去,他们比她还清楚。她不清楚外星人跟了她多久,也许不只三年,足量的行为分析,大数据派上了用场。她试图去想象那个柱状图,高高低低的曲线,她已经走过的人生与每个十字路口的选择,她购买的商品,贪的便宜,吃的食物,喜欢的人,怎么跟人聊天,常浏览的网站,包括那些不被允许的网站,只要几个表格就概括了。为了勾起她的欲望,她几乎被情侣包围了。商场、地铁、图书馆的自动扶梯,封闭的电梯间,红绿灯前面的斑马线,都有男人和女人,紧紧抱在一起,旁若无人地拥吻。商场负一楼,电竞比赛刚刚开始,人群聚集在防护栏的外围。她和男孩站在奶茶店门前,原本热闹的门前,只剩两对情侣,站在他们对面,忘情地亲吻对方。男孩凑近她耳朵,问她些什么,她却笑起来。
刚认识男孩时,对方像认识很久那样,揉搓她的头发。他个子很高,手腕上戴着串珠,七八种颜色的珠子掺杂在一起,明绿,灰棕,淡黄,浅紫。当时的氛围太暧昧,以至于她以为男孩说“可以为了钱,去服务阿姨”是个玩笑。男孩喊她姐姐,有时候是撒娇,有时候是幽默。甚至为了跟她更接近,他戴着没有度数的平光眼镜,还把年龄虚报了6岁。她很好奇,外星人究竟许诺了什么,让男孩挥洒着魅力,只为变成她喜欢的样子。她捏着毛绒挂件,初次见面时,男孩从随身背的挎包上取下来,是条胖头鱼。她盯着那条鱼看很久,突然打开手机。跟她在网上喂的一模一样,等鱼长大了,可以兑换四个苹果。她原本还沸腾着的心,彻底冷下来。她开始看到清楚的调度,男孩是如何准时到达点位,跟她邂逅,又如何通过临时事件,让点位与点位之间发生链接。她被人为制造的浪漫勾起欲望,却以为那是爱。也许是肖逸和张嘉惠。她往旁边挪挪,摆脱脏东西似的,把毛绒玩具丢在柜台上。《特工任务》,她最近追的剧,两倍速看的。他们会为了一份机密文件,或者上级命令,随时去诱惑任何人,和任何人再结婚。他们把自我卖给魔鬼,骨肉和灵魂都被猫啃噬了,只剩个漂亮的空壳。
不时有欢呼声传来。电竞队员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领奖。亚军也是五个人,几乎没有笑。冠军却把奖杯举到头顶。果然冠军比亚军更开心。键盘,鼠标,耳机,那是电竞选手的武器,就像球员的拍子,踩坏了会影响手感,哭是肯定的。写作者的武器只有手中的笔,锋利,也脆弱。她写作了五年,这五年,她无时无刻都在想,要把自己的笔磨到最锋利,看来她确实做到了,或者在做到的路上。外星人相信,只要她被引诱,就会乖乖听话。他们差点成功了,上次花了两年,男人对她有求必应了两年,在她沦陷后,妄图驯服她,像驯服丛林里的王,所以她用一篇愤怒的小说咬碎了他。而现在,他们仅仅花了几周时间就想搞定她。他们太着急了,着急到暴露了他们的恐惧。可是他们在害怕什么呢,她才是被骚扰,被恐吓的人。
他们把她扭曲成坏人,却又不断借现实中的人之口,说相同的话,只要你听话,乖乖,只要你听话,你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男人,演唱会,当演员,去旅行,出书,吃香的喝辣的,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恶魔的诱惑,捷径,她要把自我完全毁掉才能走那条路。而没有了自我,她会是谁呢?就像围着她的演员,每天几点起床,说什么话,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食物,看什么书,写什么故事,都要听人指挥。听话,只要听话,就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而她要做的,只是加入下一个围猎无辜者的游戏。她清楚那样做的后果。她只是扛住了。
在商场站了十个小时,终于等到下班时间。她脱下红色的工服,拎着水杯去洗手间。洗手间在走廊的尽头,入口是一排柜子形状的座椅,土黄色,书架似的,隔成一个个大方块。在这里工作了五天,每次去洗手间,都有几个漂亮的Coser坐在取景框里,银白色的假发,无暇的妆容,似乎是风景的一部分。商场里的女人看到她,总是立马起身往厕所走,像分岔路上的小溪,在同一时间汇入大海。她们无一例外都有个挺直的背,头发扎在脑后,梳得一丝不苟。这天,她去了三次洗手间,每次门口都排着长队,只是这次才明白为什么。陆续有女人从隔间里走出来,却没听到冲水的声音,似乎她们一直在里面站着,等够了时间,就陆续往外走。她用完洗手间,推开门,没意外,又有女人等在门口,只为检查她用过的洗手间。
洗过手,简单搓两下,两手同时往后,把水抹在衣服的后襟,靠近屁股的位置。她坐扶梯,离开热闹的大卖场,清冷的玻璃橱窗,她第一眼就看到那本书,《伟大的作家》,熙熙攘攘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的边缘,清冷的书店玻璃橱窗,夹在那么多的书中间,黑色封皮,上面印着眼神冷酷的男人,是加缪。她记得《局外人》,还有那个让人震惊的开头,故事的荒诞从开头贯穿到结尾。她眼眶发热,自从外星人跟着她生活,她几乎没有情绪,偶尔决定找时间哭一通,那是解压的好办法,却怎么都哭不出来,她找了很多催泪视频,有些太聒噪了,有些又无聊。可现在,看着那本书,她啃着干面包片,喝口冷掉的开水,突然哭起来,久违的眼泪,不断从眼眶滑出来,不断地滑出来,不断不断地滑出来。
前年,压力最大的时候,只有跑步能让她放松下来,绕着公园旁的塑胶跑道。姿势很丑,很多人说像鹅,体育课总拖在最后面,同学们集中在终点线前面,嘻笑着,模仿她跑步的样子。她知道,拒绝了男孩,她的轻松生活便结束了,又要进入被恐吓模式。她并不害怕,只是怀疑,痛苦真的能成就她吗?很多时候,痛苦好像只是痛苦,源源不断地吐出渣子。失败,蛰伏,蛰伏,失败。无尽地循环。说起来,辞职后,她的生活过得不算好,有两年,甚至像个乞丐。总在网上搜索,哪里可以免费过夜。网吧,24小时书店,商场的沙发,甚至夜晚的沙滩,她都住过。她告诉自己,只是体验,她必须去体验,当然也为了省钱。总是那身迷彩服,笨重的鞋子,她闻不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也看不到别人在轻轻皱眉。她不是为了当作家才把人生过成这个鬼样子,而是她把人生过成了这个样子,才想起来也许可以当作家。
她以为写小说而已,不过要面对写不出来的压力,不被认可的压力,以及贫穷的挤压,没想到还要面对网暴,接着是骚扰和跟踪。有组织犯罪,她常在小红书搜索这个词,应该去刑侦大队报案,而不是去派出所。可她突然不想去了。她在网上看到很多人分享自己的经历,无助,绝望,在崩溃的边缘。还有更多连声音都发不出的人,他们要怎么办。她想,至少 她手里还有一支笔。她体验过很多事情,为了拿到素材,她忍受了很多痛苦和尴尬,而现在,已经逼到了悬崖边,她能做的只是跳下来,其他的再想办法。
她照例走路回家。郁郁葱葱的绿,红砖砌的烟囱,红色和银色的屋顶。白色斑马线,是绿灯亮起时,就会自动弹奏的钢琴键。浅蓝的天空,惬意是楼宇间的树,摇蒲扇似的微微晃动。高架桥川流不息,总听到摩托车轰鸣而过,最后三十分钟的自由,接着又要待在阁楼之上。她多想搭着摩托,把时钟拨到五年前。那时,她在大理旅居,还没有写作。民宿的院子,总闹老鼠,客栈老板养了两只猫,它们每次捉了老鼠都不会吃掉,而是持续不断地玩逃跑和追逐的游戏。她记得客栈老板怎么踢飞了一只猫,他喜欢穿一双漆黑的皮鞋,是他收养了那只流浪的小奶猫,黄白条纹,他会喂它喝牛奶,给它吃新鲜的鱼,也会在猫伸出利爪挠他的时候,狠狠踢它一脚。她说,我们应该尊重每个生命。他却淡淡地说,畜生就是畜生。
外星人也爱玩猫鼠游戏。在北京,她做过十几份不一样的兼职,每次要找的负责人都姓吴。吴总,吴经理,吴哥,吴老师……有段时间,她甚至怀疑,这是属于她的漫长梦境,或者世界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改姓了吴。她想不明白,吴静怡生活在遥远的海岛渔村,她如何能操控远在两千公里外的北京。这么大范围的波及面,这么强有力的攻击。是吴静怡真的这么强大,还是她背后有更强大的主人。就是那个时候,她想到了外星人。怎么可能不害怕呢?她哭着求饶过,只要对方不再骚扰她,她可以永远离开海岛,她遵守了承诺,对方却变本加厉。
她花了很大力气,写吴静怡的故事,她以为吴静怡是故事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现在才发现,她真的只是一只普通蚂蚁。毕竟,没有人会像写招供书一样,到处写自己的名字。吴静怡被抛弃了,因为暴露得太彻底,她被外星人当成“对三”扔在牌桌上。她只是……她思索着,如何去组织语言,她想起《三体》中接收地球信号的1379号监听员。对她来说,吴静怡是如此特别,而对外星人来说,吴静怡只是编号1379,没什么特别。吴静怡甚至不是三体人,她是叛变的地球人,为了一点点利益,主动替代原本1379的位置。
外面的狗又开始狂吠,钢筋扔在钢筋上,巨大的噪音。她看了眼时间,凌晨一点五十七分,这是北京的三环,三环的北京。她停止敲击键盘,起身关上窗户,噪音消失了,她低着头,翻来覆去看自己的手指,十个指甲上都没有月牙,从小就没有。十个指纹上也没有螺,只有簸箕。他们说,月牙代表健康,螺代表好运,她都没有。她从小就知道,凡事只能靠自己,如今,一个个兼职做下来,一天天站下来,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依旧有很多人跟着她,瘦高个,很黑,脸上带着疤,她都能无视着经过,她擅长忍耐。可是这个平常的夜晚,她看着这双黝黑的手,突然意识到,她小看了自己,既然别人执着于让她上牌桌,便意味着她有讨价还价的资本。所以她决定,先掀了这个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