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在《红楼梦》里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是一道亮眼的风景线,只见她有时柳眉倒竖,有时妙语解颐,有时风光无限,有时善解人意,赚足了人的眼球。
处在风口浪尖的凤姐作为荣府执行经理,能力超群,应变机智,处事圆滑,作风狠辣,口蜜腹剑,因此获得了最多的褒贬。喜欢的有多喜欢,憎恨的也便有多憎恨。尽管凤姐的行事风格常为人诟病,可她识人的独到眼光,却是里面独一份的。
1.择优选平儿
人人都爱平儿,爱平儿的宽柔善良,娇俏聪慧,赞她的行事妥贴,落落大方。虑及平儿的处境时,又无不为平儿慨叹命运的不公。
比如李纨就曾不止一次为平儿抱不平:“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又调侃凤姐,“给平儿拾鞋还不要呢!”“你们两个,狠该换一个过儿才是”。李纨这话其实很带了些浓厚的个人色彩,因为说实话,也只有凤姐那样的主才能有平儿这样的仆。
首先,平儿是凤姐一手调理起来的。凤姐自幼就假充男儿教养,打小就有杀伐决断,而那时的平儿只是个被买来的羞怯的小丫鬟。就像凤姐后来和李纨说的:“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这几个丫头婆子之外,我就怕和别人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嚼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们那里知道先是我们平儿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他:难道必定妆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说了几遭,才好些了。”
凤姐这话里透出两个讯息,一个是只要是凤姐随手使唤的人,说话都简短爽利。另一个是平儿的资质开始并不出众,也和众人一样低声敛气,唯唯诺诺。
她的成长是到了凤姐麾下后,凤姐的严苛要求和身体力行,加之平儿本人的灵透,一点点被凤姐耳濡目染成后来那个出息的平儿。
其次,平儿后来能呆在凤姐身边成为凤姐的左膀右臂源自凤姐的择优留用。
平儿是凤姐的陪嫁丫鬟之一,当时陪嫁过来四个,最后却独留下了平儿。作为出身卑微的寒素之家,能留在大富大贵的凤姐身边大概率上是要好过被撵或被配小厮的命定结局的。这有被撵的晴雯或被配人的彩霞的悲惨结局为例。
留在凤姐身边的平儿虽然也有许多难言的屈辱和委屈,可物质上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行动处也一样受人奉承,有很大的个人发展空间。
凤姐一向对贾琏身边可能出现的“假想敌”严防死守,四个青春俏丽的丫鬟天天在贾琏眼前晃自然让凤姐感到了威胁,可是又不能全撵。一则没有个亲信会让自己孤立无援,二则落个“容不下人”的坏名声得不偿失,因此便只留下了平儿。
第三,凤姐待平儿并不刻薄。只要不触及到凤姐自己的利益,即贾琏这个雷区不要碰之外。年深日久地,凤姐对平儿竟生出了一丝丝闺蜜般地亲厚来。许她穿金戴银,许她贾琏不在时一桌吃饭,一屋睡觉,许她拿自己的衣服送人,日常也只和她说体己话,打她耳光后背人处不仅诚心致歉,还要瞧瞧“打重了没有”,那份疼惜似也是真的。
而事实证明,凤姐识人的眼光确实厉害,于是我们看到了留在凤姐身边心地善良,双商在线的俏丫鬟平儿。她急凤姐所急,想凤姐所想,是凤姐身边一时半刻也离不开的存在。
工作上是凤姐的得力助手。凤姐第一次见秦钟,因是在宁府无意中碰上的,所以并未备得表礼,遣人回去让平儿做主处理。平儿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东西备得既周全又应景,凤姐脸上觉着有面,口中虽直说“太简薄些”,心中却是称许平儿的。
凤姐在外放利银是瞒了贾琏的,旺儿家的送过利银来时贾琏正好在屋里,被平儿拦下了,凤姐问来人“是谁”时,平儿且拿“姨太太打发香菱来问话”支吾了过去,待贾琏出去后平儿才向凤姐道来原委,凤姐听了笑说“原来你这蹄子闹鬼!”语气里尽是对平儿行为的赞赏与宠溺。
待到凤姐生了病更是到了平儿大显身手的时候,到处灭火忙得脚不沾地。处理“茯苓霜事件"平儿审案断案清清楚楚,既不偏袒好姐妹彩云也不冤枉弱势群体柳五儿,为柳五儿洗刷了冤屈又震慑了彩云。明显比凤姐的处理方式“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底下,不给茶饭,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将柳家的革出不用”处理得要更人性化,更服众。
平儿的能力虽强,可是却从不显能,不逾权,唯凤姐马首是瞻,人前人后的维护着凤姐。“三驾马车”管理大观园期间,探春兴起改革之风,平儿被作为凤姐的代言人叫来商量。针对探春的改革方案,平儿见招拆招,不说自己奶奶才短想不到,只是想到了,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既维护了凤姐的脸面又平衡了凤姐和新管理层的关系,让众人对平儿的处世机辨刮目相看。
生活上平儿不虑及前途,挖凤姐墙脚。平儿被收作贾琏屋里人在贾府是过了明路的,即得到了领导阶层的认可,因此和贾琏在一起不算逾矩。可平儿更深知自己这屋里人的身份是凤姐用来对众人使的障眼法,以全自己贤良名声的。善妒的凤姐根本容不下和别的女人分享贾琏,因此平儿总远着贾琏。
即使凤姐不在屋内,平儿也不给贾琏机会。平儿心里是有贾琏的,她可以为贾琏瞒下出轨的信物;为贾琏挨了打,一向好脾气的平儿恨恨得骂贾雨村是“半路途中哪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尤二姐殒命后,平儿还肯为贾琏担着天大的不是偷出凤姐的银子。
即使这样,平儿也不让贾琏染指,她坚定地站在了凤姐一方,将自己的需求一再弱化,是凤姐坚定的同盟军,也赢得了凤姐的全部信任。
平儿的善良是刻在骨子里的,她洞悉刘姥姥“打秋风"的窘迫和无奈,不仅物质上馈赠,且态度上也绝无居高临下,有的是无微不至的体谅。她留意到了客居在此的邢岫烟在一众锦衣华服的少男少女人等中的寒素和瑟缩,趁着凤姐让她给袭人去包雪褂子的当儿就也给岫烟捎带出一件半旧大红羽缎的。如果说这两次助人她还揣摩到了凤姐的态度必也是肯的,帮助尤二姐则冒着犯了凤姐大忌的风险,可是她也帮得无怨无尤,是尤二姐在冰冷的贾府中感到的唯一一丝温暖。
凤姐的结局凄惨,有“卷破席说”,有“和平儿换了个过儿说”,总之,凤姐会众叛亲离,会“墙倒众人推”,可我始终相信平儿不会弃凤姐如敝履,更不会落井下石,踩着凤姐上位。命运风云诡谲,除非全由不得平儿自己做主。
2.慧眼识小红
如果说凤姐对平儿的辨识还经过了漫长的时间考量,有筛选有甄别,那对小红的提拔就全在凤姐的独具慧眼上了。
小红在遇到凤姐前很是怀才不遇,她虽是荣府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可不知是林之孝家太低调还是对这女儿不疼爱,即使是被分到利益最大化的怡红院也仅只是因为碰巧宝玉选了这一处而已。按理说大观园归林之孝家的直管,只要林之孝家关照一句或仅仅漏个口风给怡红院的众丫鬟,小红的待遇便会大为改观,可林家并没有,小红也只得在怡红院里憋屈着。
如果小红相貌资质平庸,林之孝家不重视也情有可原,偏偏小红也有三分容貌,还有一颗妄想攀高的上进之心,既然父母不给自己铺路,那就自己上吧。
这不,这天宝玉从北静王府回到园内,众丫鬟各行其事,竟无一人在房内,宝玉要喝茶,见没丫头们使唤,只得自己拿碗来倒。这时小红便瞅准了时机赶上来道:“二爷,仔细烫了手,等我来倒。”宝玉身边一向不缺丫头服侍,且等级分明,几个大丫鬟将宝玉身边安排得水泼不进,小红逮住这难得的空才在宝玉前露一小脸,刷了下存在感。可还没来得及夯实胜利果实,秋纹碧痕便提着水嘻嘻哈哈地进来了,小红虽有眼色地迎出去接,也没换来这两个得脸大丫鬟的好感。
秋纹碧痕的反应先是诧异,接着是进屋里瞧,看有没有别人,见只有宝玉和小红在屋里,心中便大不自在,然后便追到小红屋里,向小红发难:“方才在屋里做什么?”小红忙着解释,谁知秋纹碧痕岂是等闲之辈,将小红折挫了一顿,这一通恶声恶语直将尝到点甜头的小红弄得灰了心。从此断了在怡红院攀高的念头。
可是小红终非久在池中之物,感情上,她将一腔柔情锁住了贾芸;职场上,她另觅蹊径。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且说这日,小红和坠儿说私密话被宝钗撞破,正惊慌失措,心绪不宁,可是见众丫鬟来了,也只得上前应付玩笑。这时,远远的山坡上凤姐向她们遥遥的招手叫人,小红又发挥了她的敏锐和机警,弃了众人,跑到凤姐前听唤:“奶奶使唤做什么事?”
这也就有了小红职场上的首秀,凤姐一向看人眼高于顶,不喜欢下人拖泥带水,磨磨叽叽。这回碰到了小红,第一面见这丫头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就喜欢上了,接下来又见这小红办事利索,回话简短爽利,凤姐便饶有兴致的鼓励小红说得详细点,这一堆“爷爷”“奶奶”说下来,李纨直接懵圈,凤姐直接爆灯,“明儿你伏侍我去罢,我认你做女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
小红知道:怡红院虽好,却难有自己的出头之日。刚才在办事的路上还被晴雯数落了一顿,自己辨解几句,立马被晴雯嘲讽:“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这一遭儿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这回,机会果真来了,既可以一雪方才的屈辱,又可以一扫在怡红院往日的郁郁不得志和一眼望到头的未来生活常态。
于是,小红不假思索地笑回:“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儿,也得见识见识。”不简单的低眉顺眼的说“愿意”,也不暴露急于离怡红院的攀附之心,只抱着学习的态度,得体地表达了对凤姐身边位置的倾慕。这不是变着法的夸凤姐的眼界格局大吗?凤姐喜滋滋地记住了这个丫头,回头就向宝玉撬走了人。
凤姐的慧眼识才为自己身边又谋得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左膀右臂。宝钗眼里的小红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可是凤姐却看到了小红的能力和上进心,没有丝毫迟疑地招至自己麾下,以后出入来往处处重用,地位仅次于平儿。
而且这小红也心地纯良,知恩图报,据红学探轶,小红和贾芸最后喜结连理,在凤姐落难时对凤姐不离不弃,给了凤姐许多力所能及的帮助。
3.凤姐眼里的众生相
在书中,曹公对人的褒贬,经常是借了凤姐的眼来打量,借了凤姐的心思去品夺的。因此,这个人的性情品行怎样?能力如何?经了凤姐的心里忖度,再由凤姐的口中评判下来,就像被盖了戳,印了章,基本上这个人大体如此,别无二致了。
贾赦看中了鸳鸯,要娶鸳鸯做小老婆。依邢夫人的见识,别说是鸳鸯,凭她哪个丫头不巴高望上,不想出头,放着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丫头,于是胸有成竹地来找凤姐商量。凤姐却不这样看,只暗忖鸳鸯素昔是个极有心胸识见的丫头,未必肯,于是凤姐知趣地不趟这潭浑水,暗里旗帜鲜明地支持了鸳鸯。
事件走向果如凤姐所料,于是在贾母责难时,凤姐将自己巧妙地置身事外,和鸳鸯的关系也从此亲厚了许多。
众灵秀集结大观园,宝琴有贾母偏疼,李纹李绮有李纨看顾,唯有邢岫烟是凤姐正经婆婆邢夫人的侄女,凤姐眼里的邢夫人--禀性愚犟,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
凤姐既知邢夫人是这样的禀性,所以凤姐对邢岫烟的安排就犯了难,深不得浅不得,深了怕邢夫人怪自己多事,给她招惹上娘家兄弟这甩不掉的牛皮糖,浅了又怕邢夫人嗔怪自己眼里没她,薄待了她嫡亲的侄女。于是把岫烟安置在迎春处也是为甩锅之意,这样好坏就均不与自己相干。
谁知一段时日过后,凤姐冷眼品夺岫烟心性行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反怜她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更多疼岫烟些。
凤姐身上就有这样的闪光点,并不是一味势利,她对岫烟有中肯的评价,随之便有合适的态度跟进,并不因岫烟的贫寒就一味拜高踩低。
值得称许的还有凤姐对刘姥姥的态度,一开始的凤姐对初来乍到的刘姥姥那是摆足了姿态,一身的雍荣华贵,盛气凌人,等到一来二去看到了刘姥姥藏愚守拙背后的善良和智慧之后,凤姐便放下了她的架子,不仅诚心让刘姥姥为自己的宝贝女儿起名,还实实在在地资助了刘姥姥。
凤姐有一回和平儿说起家里的这些姑娘,她高度赞扬了探春,连叹:“好,好,好!好个三姑娘!心里嘴里都也来得,不知将来哪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凤姐在识人方面是个有大格局的人,不论亲疏远近,只以公心而论。探春管事以来,对凤姐不知是抱有成见,还是为杀鸡儆猴,总之是事事拿凤姐作伐,凤姐不仅不以为仵,反而处处配合,还要收伏探春作为臂膀。
还有凤姐眼里的黛玉和宝钗,"两个人倒好,只是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形象地活画出了薛林二人,她认为黛玉输在体弱,宝钗阴在城府,比较薛林两人,凤姐更喜欢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黛玉。
不过,凤姐也有看走眼的人。比如对李纨,她认为李纨“是个佛爷,不中用”。却看不透李纨是失怙的寡妇还带着幼子,需要韬光养晦以自保。还有对尤氏,“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中,她曾逼到尤氏的脸上毁尤氏:“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敢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应贤良的名儿。”将对尤氏的成见趁着这个由头发泄出来,将尤氏贬得一无是处。
其实,尤氏也没有这般不堪,她只是做不了贾珍的主罢了。论个人能力,尤氏并不在凤姐之下,同样是主持丧仪,凤姐主持在贾府盛世,面子里子都得有,凤姐办出了排场,秀出了威严。尤氏主持在贾府急剧走下坡路,且长辈们及主事的男人无一在府内的时段,尤氏仍然办得不慌不忙,井井有条。
令人遗憾的是,凤姐搭上的贾府的这趟车是驶向穷途末路的,凤姐身上的这些职场精英才拥有的能力,比如才干见识,比如识人之明,虽然让她一度在贾府如鱼得水,大放异彩,却也不能阻挡她悲剧的命运走向。难怪曹公会为她慨叹:“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