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车站

        整理思绪,有关母亲的记忆就像蚕茧一样,密密匝匝一圈又一圈地绕着“离别”的场景,努力解开这团丝绪,发现深藏其中的最深刻记忆就是一帧帧车站送别的画面。这些场景又如蒙太奇一般刻画着我与母亲的联系,更确切地说是展现了母亲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角色的悄悄转变。

          小学五年级的暑假,妈妈让我一个人从汉口火车站坐火车去五六百公里外的外公家过暑假。小时候一起长大的表哥也从江苏回外公家过暑假了。基于这一点,我还是能勉强接受母亲的提议的。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橘黄色的灯泡下,母亲帮我收拾衣物。“用不着害怕,你是男子汉。你姥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自己就撑起一个家了……”妈妈坐在床沿上叠着我要带上的换洗衣物,一边装进我的书包里,目光并没有落在我身上,但也不知道落在何处。

      “嗯嗯。”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心里压根儿没有对明天行程的担心,只盼着明天早点到来,已经一年没有见到表哥了。小时候在姥爷平房上搂着一起睡,夜里的乡村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表哥拉屎总要叫上我一起去,打着手电,蹲在屋后的路边就解决了,然后一路紧张害怕就想赶紧冲回家里。越回忆这些越觉得激动难耐。

        我都没有发觉妈妈的目光什么时候聚焦到我身上。“明天把我在汉正街给你姥爷买的躺椅带上,他在家里晌午的时候好躺着休息一会儿。”妈妈望着我说。“啊!”我惊讶极了,“要我一个人带过去?这么重我拿不了,还得背自己的包,不行。”我的抵抗略显无力。妈妈不由分说:“我帮你送到火车上,到阜阳了你姥爷去火车站接你,累不到你。”我觉着再讨价还价结果还是一样,也就作罢。母亲向来态度强硬,虽然都是商量的口吻,但都透露着不容置喙的强硬立场。

          第二天,在汉口火车站的站台上。妈妈帮我把行李——一把躺椅和一个背包送到车上,然后回到了月台上。我的座位是在靠近月台这侧的靠窗处,我拉开窗帘,望着妈妈,说不出一句话来。酝酿了许久的情绪这一刻才感知离别的到来,虽然只是两个月的短暂分别。恐怕是因为离别本身就是一种伤感吧!我望着妈妈,就这样望着,没有说话,妈妈也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可以分辩的情绪。这样的妈妈我觉得好陌生。月台上,妈妈买了好几瓶花生奶从火车窗口递了进来,我接过来,眼泪一下子没刹住,“妈——”妈妈的脸上还是没有一丝表情,“在车上睡会儿,到阜阳了在出口等着,你姥爷过来接你,我给他打电话讲了你几点到。在车上别睡过站了,不是终点站,我给乘务员讲了,叫他到站叫醒你……”火车说着就开动了,我扒在窗户上望着越来越远的妈妈,什么都不想就想哭。再望时已经看不清妈妈的身影了……

        小时候就老是怀疑自己是不是我妈亲生的,基本上每天都少不了一顿打。别人家打孩子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我家是“两个都唱白脸”,经常是两个人一起打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爸妈突然就不打我了,好像是上初中开始。我记得有一回我问我妈:“怎么这么久不打我了?”我试探性地提问本以为会引来母亲的毒打,没料到妈妈语气软了下来,没有以前那种强硬,“你打了,不能再动不动就打你了,给人家看了不像话。”我一阵狂喜,原来长大这么好啊,我想快点长大!

          时光就在车站的送别之中渐渐衰老,初中和高中都是寄宿,一周回家一趟。摩托车后座上的我数着黑丝中掩藏的白发,望着母亲一周一周地衰老。有一天周日傍晚,去公交车站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站台上我焦急地等着公交。雨天总是约定好地堵车。雨中原本模糊的母亲和摩托车轮廓又变得清晰,妈妈攥着雨水淋淋的塑料袋,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紧紧地粘在身上。眼睫毛上的水珠滑下来不久又被打湿。妈妈眯缝着眼,我才发现妈妈的鱼尾纹变多了,变深了。我接过塑料袋里妈妈刚买的芒果,心里酸酸的。我的妈妈什么时候变老了,为什么我今天才发现?我妈什么时候没有那么强硬了?什么时候也像其他妈妈那样盼着孩子回来,在家里准备一桌子美味,离别时又总是把水果牛奶塞到背包里?什么时候妈妈说话也开始婆婆妈妈啰嗦起来?

        初中那段日子正是我叛逆的时候。我的叛逆就表现在老是不满,对父母不满,对家庭条件不满,对一切与我相关和不想关的事情都不满。老是想挑战权威,把权威踩在脚下然后跺上几脚。攀比、嫉妒、愤怒成了我与母亲、与这个家庭的对抗方式。什么时候爸爸飞来的拳脚我敢返回去了?从那时候起我就没再叫过“爸爸”和“妈妈”,直到最近我才习惯这两个词汇。我一直讨厌又极其瞧不起自己依赖父母,因为母亲早在我小学的时候就明确告诉我“等你十八岁之后我跟你爸就不管你了,我们对你法律上应尽的义务也到此为止……”可是,如今二十二岁的我还是舔着脸过着啃老的生活。高考填报志愿,爸爸想让我留在武汉,我一条心要离开武汉,离开父母一直绑着我的翅膀,我知道这是温床,滋养我懒惰无能的温床。

        我如愿来到四川成都,美食美女遍布的天府之国。可惜我不太会享受生活,三年了,学校里的美食才尝试过几种。大一新生报道,拖着妈妈塞满最大号皮箱的我在汉口火车站,头也没有回,没有小学五年级的无助,也没有对妈妈的依恋和不舍。真的头也没有回。我不知道妈妈望着我消失在人海中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还是以前那么坚毅刚强,恨铁不成钢一心只把这次别离当成对自己孩子的锻炼?还是向上帝祷告祈求自己的儿子一路平安,到学校后能和室友同学和谐共处?

        大一暑假,父母去了江苏。回成都在上海火车站坐车。火车站广场上,天还没有黑,吃过饭的大妈大叔摆上音响开始每天的交谊舞活动。白天,跟爸妈去了同济大学游玩。到了午饭饭点,爸爸意思是先吃点饼干填填肚子,等晚点再吃饭。妈妈和爸爸翻脸了,硬要找饭馆吃饭。我难为情极了,我知道这顿争吵完全是因为我。火车快发车了,妈妈说她要去上厕所,让爸爸送我进站。我知道妈妈是因为情绪失控了,眼眶里已经湿润了。当初想离家越远越好,现在还是这样,却没想到会把父母留下时光里变老,变得没用,变得每逢假期就问回不回来?

        小时候我坐在绿皮车厢里,哭喊着向月台上的妈妈招手,现在火车站外离开的我头也不回。如果问时间改变了什么?大概就是时间把我跟母亲的心境调了个个儿,小时候是我依赖母亲,现在是母亲依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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