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吹越紧;雪,越下越大。寒冷,无情地向小山村袭来······往日里那股草腥泥臭与牛屎鸡粪味儿,今儿个统统被浓幽醇香的油炸爆炒挤跑了;昔日骂老婆打孩子的嘶叫吵闹,眼下也消声匿迹;鞭炮声声,把个百十户人家的小山村震活了,闹乐了!
傍晚,我才从淄博赶到家。母亲怕我路途疲乏,几次展被铺褥,要我歇息一会儿。能躺得住吗?她老人家年逾花甲,还颠着双小方脚忙个不停:刷锅洗碗、粘字贴画、煮肉炖鸡、蒸馒头做豆腐······活儿做个没完,好像过年全为了吃。点灯时分,一家人才围住炉火,一边谈笑,一边包饺子,欢欢乐乐辞旧迎新。
“汪,汪汪!”突然,大黄狗在院子里叫起来。
“谁呀?”我问。外面没有回答。我忙起身要去开门。
母亲说:“院门敞着呐。”
弟弟道:“都在过团圆年,谁还有功夫串门?”
大黄狗在外面又叫两声,便钻进屋子,摇头摆尾直衔我母亲的衣角。
“杰儿,快去瞧瞧,谁来了?”
我推门出屋,竟被来者吓了一跳:“谁?”
听到我的大声寻问,那人身子蠕动一下。借着从屋门窗口透来的光亮,我仔细打量他一番,见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白雪把他盖得严严实实,唯独露出寻路的眼睛和喘气的鼻孔。干瘦如柴的手连拄棍都握不稳,耄耋之时的岁数也许太沉重了,硬硬地把他身子压成弯弓,那截细长的拄棍就是一根绷不直的弓弦。
“娘,你快来!”我有些茫然。
母亲粘着两手面走出屋子:“噢,于大呀,还出来串门,不怕冷?快屋里坐吧,今晚过年哪儿也别去喽!”母亲把他搀进暖和和的屋内,弟弟拿笤帚扫净老人身上的雪。
灯光明亮,把于大的面孔照得清清楚楚:毫无血色的脸,如同用几块苍老的干树皮拚凑而成,眼里噙着泪,鼻尖滴着水。
“到炉子跟前坐,还没吃饭吧。我去做点热乎的。”母亲一边忙活,一边又问我,“你带来的好烟呢?”
“在外间抽匣里。”见母亲去了外间,我也跟出去,并问道,“娘,他是谁?”
“哑巴于大,你在家时,他还在济南蹲大狱呢。”
“是宝山哥的老爹吧?”
“嗯。”
小时候听人讲,宝山的父亲于大,因在旧社会拐骗妇女,贩卖人口,解放后被判了刑,想不到这老家伙还活着。
我问母亲:“他来干啥?”
“要口吃的呗。”
“他好像在门口呆了很久,怎么不声张?”
“咋敢呢,只是偷着要点,更怕给儿子败坏名誉。无论走到哪家门口,谁都赶急给他点吃的喝的。”
“乞讨还得躲躲闪闪,还得装成走亲串门的?可怜,可悲!”“唉,······”
“他家生活困难?”
“哼,他家?眼下村里没比,宝山门路宽见识广,又赶上政策好,富得淌油。于大出狱后,宝山和媳妇“大油篓”视老人为累赘,推又推不出,恨不能他早点儿死,待于大不如一条狗。他们整天大鱼大肉的,于大连口汤都喝不着。你想想,当儿女的无孝心,于大再不出来寻点食,咋活?”
凌晨一点多钟,我被母亲推醒。她催我赶快挑上两挂“浏阳鞭炮”,说是有好几家早就响过了。我揉揉惺忪的睡眼着手准备。哑巴于大依然闷坐在炉火旁,看样子,他一直没合眼,一直瞅那12寸的黑白电视机,屏幕上十分热闹,又是唱歌又是跳舞。是母亲安排的,为的是让于大开开眼界欢欢心。
火红的浏阳鞭炮挑出门,没等点燃,一阵要比鞭炮还清脆麻利的叫骂声,如挺机关枪堵着院门往家里放:
“谁家这么孝顺,把他祖宗请去了!瞧老娘我好欺负呀,瞎他的狗眼:也不秤上四两棉花访(纺)一访(纺)······”一个胖得像油篓似的女人,站在我家院门口叫骂着。
“宝山家,你咧咧啥?大年夜,有话不会好好说!”母亲闻声从屋里出来。
“谁藏下那老不死的我就骂谁!”大油篓在院门外,两手拤腰,威风凛凛。
“嗬,好厉害!于大在我家,许你不管,还不兴别人问问?却有脸出来骂大街。杰儿,把院门敞大,尽她骂!”
“我不管谁管?吃的穿的哪一样少他?”
听此番污语,我很气愤。母亲拽我一把,怕我鲁莽。
“我不跟你打擂骂阵。看他穿的,棉裤烂成打鱼网,棉袄破成筛子底。再瞧脚上的鞋,破胶皮做底,铁丝当带······更不要说吃的啦,连狗食都不如。人呀,总要讲点天地良心吧,咱还要望着儿女们好好长哩!”
“你个遭天打雷轰的,干脆把老混账当金佛供起来啵!他在旧社会造得罪孽还轻吗?济南八卦楼(注:八卦楼是解放前济南最有名*院)有他的账,光南峪翟家就有三个姑娘被他拐卖,推进火坑!”
“过去的罪恶,政府已经砸了他几十年大狱。你想揭他块疮疤当挡箭牌,遮人耳目,任意打骂虐待老人,不怕你作得轻,有你难看的一天,公安局的手镯子到时可不认人!”这时,屋门开了,走出步履蹒跚的哑巴于大。他走到母亲面前,“扑通”跪在雪地上,胡子抖动几下,声音嘶哑、微弱:“我,给乡亲们拜年啦。······他婶子,我有罪,······报应呐!”两眼溢出两行老泪。
咦!他并不是哑巴?我顿时感到迷惘、疑惑。接着心中又豁然:秋叶风烛,苟延残喘,忍气吞生,默默无语,在人心目中的他天长日久渐渐成了“哑巴”。他更应该成为瞎子聋子,或者干脆立刻死去——这是宝山和大油篓梦寐以求的事。
“还不快给我滚回家,净在外面给俺丢人显眼!”对待公公像训斥儿子一般蛮横。
于大走了。大油篓火气十足,转过胖胖的身子,挑战似地朝着我母亲滋事:“刚才你说啥来着?”
“我说······杰儿放鞭,好好刺刺那些邪毛鬼碎!”
鞭炮“噼噼啪啪”,爆闪的院井一片火红。大油篓捂着耳朵不肯离去,还想再蛮缠。
母亲拍拍大黄狗的脊背。大黄狗呜地一声窜过去。
眨眼间,大油篓威风扫地,哭天叫地喊爹嚎娘消失在黑暗中······
鞭炮还在清脆欢快地响着······
事过之后,甚至我在回到淄博的很长时间里,时时惦着哑巴于大。曾在给母亲的信里问过,可母亲回信没提他的事,大概忘记写了。有乡亲进城,又打听过。有的说,于大交上好运,一次外出讨饭正巧被镇长发现,镇长问明情况后,就把于大送进了镇“福利院”,当然宝山和大油篓是不敢到领导门前撒泼的。又有人讲,于大死了,是冻死在村外雪窝里的,至死,他嘴里还衔着一块没嚼烂的胡萝卜干。宝山和大油篓并没受到多大谴责,原因呢?哑巴于大,罪有应得······
转载出自《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