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篇介绍明代诗人高启的文章,突然联想到了柳永,相比于高启,柳永实在是命运的宠儿。高启生活在元末明初,少年时就有建功立业的志向,并且痴迷诗赋,表现出极高的文学天赋。但因为畏惧明太祖朱元璋而辞官归隐,从此被这位开国皇帝记恨, 后来因帮苏州知府写匾额被人捕风捉影举报,三十九岁即遭腰斩,下场凄惨。不仅高启倒霉,和他同为明初四杰的杨基、张羽和徐贲也不得善终。
接下来言归正传说柳永,之所以联想起他是因为在宋词名家中个人特别喜欢柳永的创作风格,忍不住多关心了一点花边新闻。两个朝代的两位才子,却有截然不同的命运,一个避祸犹难逃,一个挑衅却无恙。柳永生活在宋真宗和宋仁宗父子在位的年代。这位词坛怪杰平素放浪形骸与青楼技女打得火热。24岁去赶考做春梦想中状元,结果名落孙山。不服气写了一首《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整首词透着一股轻狂,矛头直指最高桶治者,还把自己在青楼狎妓的艳照门都抖搂出来了。说句公道话大宋朝人才济济,考进士比今天考清华北大还难,科举考试选拔的是治理果嘉的综合性人才,不是会填几首淫词艳曲就能力拔头筹的。柳永贪玩不好好复习功课,自己跑偏了怨不得主考官。他非但不反思,反而抱怨皇上不识才俊,要是生在大明大清铁定是玩完了。皇帝并不负责出题阅卷主持录取等具体工作,却无端背了个大锅。好在真宗不跟酸腐书生一般见识。非但没责怪,还勉励他去“浅斟低唱”研究学问。
被龙头望见,柳永更是得寸进尺、不知天高地厚地自封“奉旨填词”,继续在青楼胡作非为,聚众淫乱,为众妓家作曲填词,陪花魁娘子花前月下打情骂俏。当然不得不说,柳永确实才思了得,下笔如有神助,他的花间词几乎占据了婉约派半壁江山,是当时炙手可热的风月班头、当之无愧的“情歌王子”,连豪放派达人苏东坡都吃蜡嫉妒他,铁琵琶弹断了好几根弦。
宋仁宗继位后,柳永就更不像话了。花酒吃腻了,又想起封妻荫子做官来。因为前者发飙惊动了先帝,怕主考官借故刁难,这小子贼眼珠子一转,改了个假名去考试。冒名升学放到今天都是违法乱纪的大事,柳永居然做得那么心安理得,并且顺利通关青云直上从七品芝麻官做到屯田员外郎。官做了几年,发现自己不是那块材料,兴味索然,一甩袖子又跑去青楼泡妞了。
柳永的这份幸运,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宋家王朝的窝囊,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千里送京娘开了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先河,结果子孙辈普遍疲软,以至于后世百姓开玩笑调侃上层建筑都动辄说姓不姓赵。大宋在史书上是一个很软弱的朝代,被少数民族围殴,皇帝们似乎没啥丰功伟绩值得骄傲,连杨门女将都经常拿着拐杖擅闯御书房,烧火丫头敢教训当朝宰相,早就不成体统了也就不在乎民间说三道四了。
宋仁宗比他爹更胆小,相传某天边喝茶边听老太监汇报工作,因为内务没做好,仁宗一气之下摔茶盏砸掉了太监门牙。老太监二话不说拔腿就跑,仁宗问他为啥跑,他说要汇报给铲屎官,记下被圣上打掉门牙这件事。仁宗一听大惊失色,忙赔礼道歉还赏了好几百两封口费。主子教训奴才放在日薄西山的贾府都没地方说理,堂堂一国之君居然窝囊到不敢得罪内侍,也难怪柳永这号狂生蹭着鼻子上脸。
除放肆之外,柳永的词也极为香艳,满口荤段子,许多都少儿不宜,却幸运地被妓家追捧为风月神仙。传唱最为悠久的当属《雨霖铃•寒蝉凄切》了,一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道尽离别的悲切,教人柔肠百转。
柳词个性鲜明,情感细腻,风格杂糅多变,多有创造性发明,暧昧起来乡音俚语信手拈来,比如《秋夜月》里的“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待信真个,恁别无萦绊。不免收心,共伊长远…”凝重起来却又纤尘不染,清丽脱俗,《望海潮》里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一直被驴友们传唱。
本人最喜欢的还是那首《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一唱三叹音律优美,闭上眼就能看见词中的画面,勾起读者对时光飞逝却又无力挽留的无限感伤。
可以跟柳永比三生有幸的在宋朝还有糟老头子周邦彦,野史里有则故事:宋徽宗去幽会京城名妓李师师,恰好周李二人在鸳鸯帐里一树梨花压海棠,情急之下周钻进床底,李整顿衣裳起敛容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宋徽宗愣没察觉。这事当然不能全怪周邦彦,周邦彦是二,李师师犯贱,被钦点了还惦记着找凡夫俗子开光,但若跟柳永无理取闹、冒名赶考相比,那二人只能算无心之过和惯性使然。
柳永一生风流多产,七十多岁客死襄阳后众多风尘佳丽倾巢出动缅怀,老鸨和龟公鸣锣开道,花街柳巷哭声震天,风雨大作,连巡抚出门都遇堵车。生活在南瞻部洲封建社会最后一个可以直抒胸臆的王朝,话语权还不曾被垄断,皇家也没那么多忌讳,审茶部门更不懂得上纲上线,柳永无疑是上天护佑的幸运儿,仅凭自我实现便成就了众星捧月的传奇,他长年恋酒,四处眠花,半辈子任性,百无禁忌,语不惊人死不休,却为词坛注入了质朴深情,含蓄与热情交融,雅俗共赏,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浑然天成的活力,成为宋词史上一座难以超越的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