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树城事》(三)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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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甘泽谣》

哑巴的身上,有点儿仙气。

不是白衣飘飘的仙,而是土里土气的仙。她呼不来风唤不来雨,却几乎见证了桐树城里一辈后生的出生与成长。

哑巴个子很矮,中等块头,远远看仿佛一个厚实的树墩, 她穿着深红与棕黄相间的脏兮兮的布褂子,粗布黑裤子厚而肥大,走起路时,裤脚隐隐露出花边里裤,显得严肃而又滑稽。冬天的时候,哑巴依然是这身行头,只是褂子里多塞了一件样式陈旧的红袄,这时候的哑巴显得肥胖而笨拙,像在黄土地上蹒跚的企鹅。在阿水对哑巴少之又少的记忆里,哑巴与那件褂子密不可分,褂子很密实得包裹住哑巴的上半身和并不丰满的屁股,在背后笔直整齐地码着一排纽扣,参差地扣着。她的头发打理的很好,向右耳方向整齐的梳过去,抹了油似的亮,灰白交错。

哑巴是个哑巴,用一个单音节表达喜怒哀乐,这一特性是否是与生俱来,无从考证,但她不会写字,也没有亲人,桐树城里的人们似乎也没有给一个样貌丑陋老态龙钟的女人起一个别具匠心的名字的浓烈兴趣,理所当然的,哑巴就被人们直接唤作哑巴了。阿水曾狐疑的认为哑巴是守着大秘密才不轻易说话的,因为哑巴实在不像一个真正的平凡人,又或许,每一个平凡的人,到了如哑巴般的年纪,都显得不平凡了。

阿水曾听她的外祖母说起过哑巴,祖母眯缝着眼睛,在垫满秋日阳光的摇椅上叹气:哑巴这辈子可怜啊。便不再作声,直到鼾声隐隐,黄昏浓烈。

那是阿树离开桐树城的第二年,县政府突然对桐树城南那片荒地起了莫大的兴趣,借着中央“大力发展经济”的由头,一纸文件便飞进了桐树城最高决策者的办公室。

霎时土木大兴。

城南的荒地,约有百亩千尺,萧瑟壮阔,荒草丛生。曾有人在这儿播种过玉米、小麦,均颗粒无收,无功而返,更令人不解的是,所有埋入土地的种子甚至都没有发芽的机会,这片结实而贪婪的土地,侵吞了桐树城人们的希冀与耐心,纵容了荒草,被视为无价值的恶土。

如果桐树城里也流传着它特有的民间故事,那城南的荒地,一定披着神秘与不祥的外衣,一定是黄口小儿的噩梦着陆点。即便如此,人们似乎仍是不解气,又赠与那片恶土受诅咒的恶名,于是乎,四起的谣言里,不愿透露姓名的无辜城民得以在午夜欣赏城南荒地的肆虐鬼火,聆听冤屈魂灵的冥冥申诉。

而现在,庞然的突突作响的推土机挥舞大臂冲进了那片恶土,径直冲到了哑巴的破房子门前。

阿树的木屋与哑巴的土房,遥遥相对,是城南荒地的独特风景。

那是桐树城的最后一间土房。和平年代伊始,受够了委屈、压迫和贫穷的桐树城人,视土房为恶敌,仿佛是它们带来了贫穷与劫难,仿佛它们与和平是不共戴天的。人们吃饱的肚皮和日益鼓起的腰包撑起了原本软弱的脊梁,在土房的斗争中取得了压倒性胜利。于是土与砖偃旗息鼓,水泥与瓦的时代轰轰烈烈到来。

而哑巴却依然在她看似危危将倾却又经历风吹雨打而不倒的土房里,过着与城里的人们格格不入的生活。

哑巴与哑巴一般的阿树有着相似的孤独感,他们仿佛是蹲守城南的两座碑,阿树是佳木锻造,哑巴是泥塑而成。阿树走了以后,哑巴显得愈加孤独,但这样说又有失偏颇,阿树与哑巴的生活是没有交集的,所以阿树的离开对哑巴的生活并无影响,只是在他人眼里,这个可怜的老女人愈加孤独了。

在战争的古代与和平的现代之间,有一片空白年代,哑巴就是生于这一空白年代,然而这又只是我的想象,哑巴或许曾经是红线,她有法力,有薛嵩,她是有过一个男人的,可能是张嵩,也可能是李嵩,但她有过一个薛嵩,这样说哑巴,就可以解释她是如何在桐树城以一个落满灰尘的孤独者姿态生活了。

阿水曾在一个巨大而璀璨的黄昏幕布下远远遇见哑巴,浓烈的悲伤像消毒水一样弥散,阿水的泪水险些涌出。天地在霎时间变成了一幅巨大的画布,阿水不知自己在画里还是在画外,但确凿的,哑巴是画里孤独的主角。哑巴突然有了阿树的弯曲的背脊,有了天地间最完美最原始的弧线,但与阿树的健美与自由不同,哑巴的弯曲的脊背上有着泥土生活。哑巴负柴而行,专注而卖力,仿佛每一步都能留下脚印,柴的块头远胜哑巴,却重重压着哑巴的脊背。

如果柴也有生命,那一定是蛮横而嚣张,柴与木头有纠葛的关系。在那样一个世界里,木有着阶级性,成为自然的草与树,成为阿树的桌与椅,成为哑巴的柴与烟,木的价值,在桐树城这个小世界里体现着。

阿水最后一次见到哑巴,是在外祖母的葬礼上,在桐树城,葬礼不叫葬礼,叫丧礼。黑伞微雨与墓碑,大棚唢呐与棺材,都是对生命至告别至高无上的礼节与怀念。

外祖母的丧礼,阿水的记忆里如今只剩下了哑巴,一个活着的老人对一个死去老人的仪式。哑巴也是会哭的,像猫叫,阿呜阿呜的悲鸣,她用枯柴般的手在脸上抹了似有若无的泪,向着浓墨般粘稠的黑色远方送去,那一刻她又变成了红线,阿水的外祖母在一旁唱着咿咿呀呀的京剧,目光清澈而迷离,哑巴显得悲壮而英勇,她的褂子里滑出了非琴非筝的乐器,青漆剥落,弦似钢锋,哑巴轻轻浮了起来,神色平静,她在唢呐和人群的喧闹里乘着阮咸琴飞向了浓墨般粘稠的黑色远方。

赤膊而凶横的男人驾驶着推土机消灭了桐树城最后一座土房子,城南的荒地被桐树城遗弃后重新收养,一片土黄在昼夜间变成了一片沥青。

从那以后,阿水再也没有见到过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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