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老武吹了一辈子唢呐。
临死了把儿子们叫到身边,一溜儿三个沿着矮炕跪着,泪花都在眼眶里打着转,抓着羊老武的被角,一声一声的喊:爹,走不得!
羊老武裹着破到露出内芯的大袄坐在床边上,看着三个麻秆瘦的儿子先是叹了口气,哑着嗓子说起来:“莫哭!人哪有不死的道理,爹是上天上享福去了,你们直起腰让爹再好好瞧瞧。”说到这儿,羊老武也禁不住流下两行老泪,从怀里摸出把系着红樱的唢呐,一把塞进大儿子羊青武的手里,说:“青武,你是大哥,羊家的手艺不能断,这唢呐,你吹起来!吹的十里八乡都知道咱羊家的唢呐!”
羊青武怔怔看着爹,扭头看着两个弟弟跪在身边,一咬牙,接住了,紧抓着羊老武枯柴般的手说:“爹,放心,这唢呐,我吹下去!”
当晚,羊老武就去了。
兄弟仨用爹留下的几个钱拖回来一副棺材板,又张罗了简单的丧礼。在过去,桐树城谁家有白事,都出一个大钱请来羊老武和他的唢呐,热闹的唱三天,添碗添筷跟着主家吃饭、送丧。这样下来一场活才算是齐全周到,死去的亡灵才算是循着祖辈的老规矩体面安息。
羊老武吹了一辈子唢呐,多数时候是吹白事,有时候桐树城里人家结亲也会喊他去吹,红事吹的欢快,白事吹的哀婉,吹的主家送丧的和送亲的,都想流眼泪。
这回躺在棺材板儿里的是羊老武。头天,羊家三个儿子商量着,唢呐理应由羊青武来吹,大哥吹着唢呐走在前头,弟弟们扛着爹爹走在后头,规矩,不招闲话。况且爹临终前,又是指着名的把这吃饭的家伙事儿塞进老大的怀里,照着祖宗的面子,不仅这回唢呐应该由羊青武来吹,今后的唢呐,都应由羊青武来吹。
麻烦的是,羊青武吹唢呐不好听。事实上,羊青武不是吹唢呐的料羊老武是早就知道的,他本也放弃了让羊青武承下这份业的打算,但临到走,手在怀里一探,摸到吹了一辈子的唢呐,觉得一颗大石头猛地砸进了心里,把前尘往事都砸清楚砸明白了,突然悟了,心结一下子解开,觉得唢呐是用心拿起来的而非嗓子。三个儿子里,唯有青武,也只有青武,拿得起这把唢呐。
羊老武之所以这么悟了,其中的曲折要从王秀说起。羊老武以前有个媳妇儿,麻脸,急脾气,叫王秀。王秀本在隔壁青水城经营一家馒头店,人虽长得不好看,倒勤劳能干,每天早上天麻麻亮就起床,把隔夜里捏好的馒头摆上笼屉,生火,打水,蒸馒头,把一家店经营的还算体面。羊老武有时候到青水城吹唢呐,天黑出门,早早到了,就上王秀家吃馒头,一来二去,两人看对了眼。羊老武回城的时候,王秀就塞俩馒头在他怀里,让留着路上吃,羊老武腼腆,也不说什么,挠挠头就走了,一路上怀里热腾腾的,心里也热腾腾的。
因青水城也有其他吹唢呐的,羊老武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也接不到青水城的活。有一次足足两个月没到,王秀就急了,早早关了店门,坐上城里顺路的驴车,撵上了羊老武的家门,当晚这门亲事就定了下来。两人的双亲都早早离世,留下两人自己简单操办了婚礼,请来亲邻,还有一些走得近的主顾,拜了天地,羊老武在婚礼上热热闹闹的给自己和媳妇吹了唢呐。结婚后,馒头店从青水城开到了桐树城,夫妻俩凑合着钱,盖了新屋,添置了家具,把日子操持了起来。
结婚第一年,羊青武就出生了。羊青武出生的时节,桐树城发了大水灾,许多人家都遭了殃。羊老武的新居在高地,没受什么大影响,但几乎日日都要出门吹唢呐,吹的都是白事。羊青武出生的时候,羊老武不在家,夜里赶回来一看,麻秆瘦的小子,右边眼上一片青色胎记,模样不行,身子骨看起来也瘦弱,心里有些不高兴,但想着今后长大了兴许会好些,也就想开了。
过了几年,羊青武长大了些,性子内敛,不爱说话,人仍然是麻秆瘦,个子倒直往上窜,虽不大言语,做事儿还算麻利,只是眼睛上的青斑一年比一年更深了。
王秀在结婚的第四年,生下了二儿子羊白武,第五年又趁热打铁地生下了三儿子羊黑武,后两个兄弟,都随大哥一样的瘦弱,白武面皮白净,五官也端正,算命先生说是当官的命,羊老武高兴,当天从集市上杀了只鸡,提回家下锅,肉的香味沿着房子滴溜溜转。羊黑武打出生起,就黑着皮肤,像在娘胎里经历烈日曝晒过一般,长着庄稼人老实的面相。
大哥羊青武长到十三岁的时候,母亲王秀去世了。听街坊说,王秀整理馒头的功夫突然没了知觉,一头歪在了地上,再也没醒过来。这事儿在桐树城至今是个怪事儿,王秀身子硬朗,从没出过什么大毛病,用羊老武的话说,好好一个大活人,早上出门的时候还说着话儿呢,咋回来就躺着了没声儿了,老天爷是见不得自己有好日子过。
羊老武在王秀的丧礼上把唢呐吹的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混着眼泪鼻涕,罢了就指着天大骂,险些昏倒过去,三个兄弟料理着娘的事,又得看护着爹,眼眶子里泪花止不住的涌出来。看着这破了一个口子的一家,在场的人都感到深深惋惜。
王秀死后,馒头店就关门了,羊黑武跟随着城东的王木匠学了几年手艺, 又跟着王木匠的徒弟阿树一道离开桐树城外出谋生计去了。年关的时候,羊黑武提着猪腿或羊腿坐着驴车回来,羊老武总要拍着他的肩膀,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他布满刀疤的手掌,带着点哭腔说:黑娃在外吃苦了。羊白武也不负羊老武所托,考到了县城里的学堂,收拾了些家什,在一个清晨坐着驴车离开了桐树城。
等到羊青武长到十五岁,右眼上的青斑已经有半个巴掌大,青苔那么深,模样看着有些可怖,加上平时又不爱言语,总是低着头沉着脸,因此不招人喜欢,城里的师傅们也不愿收这沉闷徒弟。为着羊青武,羊老武常常独自一人坐在门沿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想上一个黄昏的心事。一个清早,月亮还挂在天边上的时候,羊老武就坐着驴车出门了,晌午回来,从白布包裹里小心的掏出一支崭新的铜唢呐,塞到羊青武怀里,说:青武,唢呐的手艺是从你太爷爷辈传下来,到爹手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代了,十里八乡谁没听过咱家的唢呐,爹本是打算让咱羊家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吹下去。但后来你娘死了,爹算是想明白了,唢呐这东西,听的是声,送的是魂。旁人讲究一个热闹,咱吹的人,唢呐连心。爹这支唢呐,把你娘吹来,是喜庆福气,把你娘送走,是一把锥子刺在心上,这痛一般人受不了,爹受过也差点绝了命,青武,咱们吹唢呐的必得重情重义,声才亮堂,天就赏饭吃,兄弟三个当中,你话最少,情却最重,唢呐吹的响别人,也逃不开自己,爹没有旁的手艺交给你,你自己想想明白,这唢呐,你可愿意拿?
羊青武不言语,滚烫的泪珠子从眼眶里滚落出来,砸在了羊老武的手背上,过了好一会儿,羊老武听见几个重重的字:爹,我能拿。
羊青武起初吹唢呐不好听,像卡着脖子的鸭子叫唤,每次吹都脸憋的通红,青斑涨成青紫色,愈加狰狞,吹出的声无不是鸭子叫唤。羊老武叹口气:恐怕是吃不了这行饭。羊青武并不气馁,日日夜夜的练,大清早就提着新唢呐到河边吹,黄昏才回家,但总吹不出清亮之声。
羊青武未学成,羊老武就去世了。王秀死后,羊老武一天比一天虚弱,白头发也爬满了头,皱纹像刀刻似的,和老掉的树一样从内而外衰老下去,几年时间在他的身上像是几十年的光阴流逝。羊老武去世后,羊青武在丧礼上吹了唢呐,走在队伍的前头,竟吹出了从未有过的悲切之声,如小兽哀鸣,如清泉呜咽,送葬的队伍中人人都不禁悲从中来。
送走了爹,羊白武和羊黑武又离开了桐树城,羊青武接过了唢呐,再也吹不出丧礼那天的悲切,好像一夜之间回到了初学的水平,桐树城里起初还有人喊他去吹唢呐,后来就渐渐没有了,人们无不失望的说,羊家的唢呐,怕是断了。
春去秋来,那只系着红樱的唢呐安静了三年。这三年里,羊青武跟着西城章大刀学过杀猪,也在茶馆打过杂,也同王麻子一起上山西贩过煤,也就是在山西的时候,羊青武认识了白娟。
羊青武和王麻子一到山西,就去当地的澡堂子泡澡,一路颠簸了十天,照例是要泡个澡的。把一身的污泥洗净了,吃一碗面就要去和矿主谈贩煤的事。
问题就出在了泡澡上,王麻子来山西时,为了安全起见,把预备买煤的钱藏在贴身穿的皮袄夹层里,一叠新的百元大钞,热乎乎的藏在胸口,能拉回一车的煤,再上北边去卖掉,一来一去,能赚上一笔。可是泡个澡的功夫,皮袄竟不见了踪影!
钱丢了,王麻子一屁股坐在山西的大街上破口大骂,骂着骂着又哭起来,羊青武也着急,煤是买不成的了。两人掏了掏身上的钱,只剩下几张小面额的票子,人生地不熟的,吃住都成了问题。羊青武蹲在马路牙子上抽闷烟,身后一个女人操着半生的山西口音怯怯问:“大哥,听口音,桐城人?”
羊青武一回头,是个束着头巾穿青布褂子的女人,推一辆铺着袜子手套的矮铁皮小车,胳膊腿都细瘦,眉目清秀。一见羊青武,女人一怔,满脸不相信,揉揉眼睛,突然眼泪就涌了出来,一把抓住了羊青武的手,哭着喊:大哥,咋是你呀,太好了。
这女人就是白娟。
白娟是被煤贩子从桐树城拐卖到山西的,因模样不错,本要卖给主家做媳妇,主家和贩子被一并抓了,便就此流落到山西,做些小买卖度日,久了便就在山西待下了。这天白娟正拉着些袜子手套在澡堂口卖,看到王麻子衣衫不整的冲出澡堂,在土街大骂大哭。白娟离开桐树城已经快十年,但桐城话听到耳朵里还熟,见了家乡人也不自觉的亲,便上前询问。更主要的一方面是,白娟也琢磨着要回家乡去了。
白娟近些日子常梦见桐城,梦见家门口歪脖子的老槐树,白娟的母亲生下她的那夜就撒手人寰,家里有个嗜酒如命的父亲,喝高了能把女儿吊起来打,白娟受不住,终于大着胆子离了家,却不测被贩子拐了去。但事情过去了十年,扬起百丈高的尘也早该落了地,白娟近些日子夜里辗转反侧的想家,倒不是想父亲,想的是家门口的老槐树,小的时候,有一次白娟爬上树躲醉酒的父亲,脚一滑直直摔下来,正这时候,一个青眼小伙从身旁的树窠里一把伸出手拉住了她,这一把手救了白娟的命,也顺走了女孩的心,后来白娟还没来得及打听,就被拐来了山西,这十年,心里也一直记挂着青眼小伙。事情兜兜转转,说巧不巧,当年的青眼小伙,正是羊家的羊青武。这其中的缘由青武自然是不知,只当是遇着了好心的家乡人。
买煤钱寻不到,两人不得不回桐树城了,白娟也收拾了家什,裹成一个大布包,挂在肩上,和他们同回桐城去。一路上,三人热闹的说话,倒也不觉得路途难熬,大多数时候,都是白娟在说些山西的事,王麻子则抱怨着不顺,羊青武抱着肩膀在一旁听两人说话。白娟觉得青武话不多,人却老实,回想起从前的事,脸上腾起两抹红,半颗心都飞出了身体。
回到桐树城,白娟先是回了家,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变成了个没什么戾气的老头,终日陷在家门口的凳子里,看到女儿回来,父亲老泪纵横,白娟握着爹粗糙的大手,往日的怨恨忘记的一干二净。
羊青武心里有了白娟,常往白家去,终于有一天,提上三条猪腿一桶花生油,跪在白老面前:叔儿,娟嫁了我,我拿您当爹孝敬,以后有我一口,就有娟一口,这个家的大梁我来撑。
两人结婚的那天,一身新装的羊青武从橱柜底下小心翼翼的取出了那杆系着红缨的唢呐,第一声吹出,没有低沉和缓慢的开始,直接便是撕裂金帛的嘹亮,十里八乡的云层都仿佛张开了口子,被这欢喜的嘹亮感染,羊青武闭着眼,鼓足了腮帮,唢呐声时而高亢时而婉转,有时像鹰呼啸飞过,有时像欢快的河流奔向汪洋,在场的听者无不睁大了双眼,满面的吃惊,沉浸在这唢呐声里,禁不住喜极而泣。
婚礼过后,羊青武与白娟凑合着钱,在桐树城开了一家首饰铺,几乎天天形影不离,日子过的也红火。奇的是,羊青武脸上的青斑一天比一天淡了,人壮实了些,依旧不爱说话,只有在白娟面前,才总是咧着嘴笑。
第二年秋分过后,白娟就怀了孩子,羊青武一面料理铺子,一面照顾妻子,等待新生命降临的过程无不是不知疲倦劳累,满怀欣喜的。这年年底,桐树城无端刮了三天三夜的大风,满天的云像是被洗劫一空露出惨白光秃的天空,受着自然的约束和某种暗流涌动的迷信恐惧,桐树城的街道被遗弃了三天,家家户户都支起了门闩,似乎誓把一种凄凉的氛围进行到底,只有破碎的落叶在昏暗空寂的街道上打转。白娟家门口的老槐树在起风的第二个夜晚竟轰然倒了,它是在那个无人的大风的夜晚,尖叫着轰然倒塌,留下一个几尺深的大坑,到第三天风停的时候,走出了门的人们发现,槐树盘错的根脉节节寸断。
这之后,白娟时常感到一阵一阵无来由的心慌,感到生命里某根看不见的支柱轰然倒塌,感到釜底抽薪般冷飕飕的痛苦,而肚子却是一天比一天鼓胀起来。青武也感受到了妻子的痛苦,白娟白天总扒着门框怔怔的看天上的云,没云的时候就怔怔看着远处的山,精神竟一天不如一天。桐树城的大夫们的脚跟磨平了青武家的门槛,白娟却丝毫不见好转。
预产期临近前的一个礼拜,青武整日整夜的陪在白娟身旁,白娟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看起来虚弱不堪,圆鼓鼓的肚子像隆起的高高山岗。太阳不错的时候,白娟会轻轻握住青武的手,说:青武,咱们说会儿话。两人便偎着,他说着她听着,她突然发现,不爱说话的青武竟把往事桩桩件件记得清清楚楚,他前半生说的话都没有现在这么多,他老了,有几根白头发在耳畔躲躲藏藏,他的青斑已经日渐消退成浅浅的一块,眼睛里有一汪清清的湖水。她突然猛烈的感受到他的爱,他的炙热的爱,她要生下这个孩子,哪怕用生命交换,她也要为他生下这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她如此强烈的迫切的想要用这种方式表达她对他的爱的回应。
开春的时候,桐树城凄凄迷迷的下过几场小雨,没几个星期,先遣队撤退,主力军冲锋,夹杂着西北边陲之地千里迢迢赶来的狂风和琐碎无节奏从九天宣泄下来的雨珠,把暮冬残留的影子一并收拾干净,把冰锥和白雪驱赶到河里,把眠着的鱼驱赶到河面上,把天地间该要生长着的万物都叫醒了。
在风急雨骤的夜里,羊家传来孩子的啼哭声,和羊青武撕裂心肺的哭声。
白娟难产去世的第二年,桐树城先是遭逢了大涝,下半年竟没下一滴雨,成片的庄稼枯死在田地里,干旱的田头常能看到绝望的庄稼人颓然坐地。这样的年岁里,常有人悄无声息的死去,像遵守着大自然牢不可破的法则一般,人以其脆弱和命运作着不懈抗争,又大都惨淡离场。
直到现在,桐树城的街巷里坊还有吹唢呐的小生瞪大了眼睛如听神鬼故事一般听着师傅谈起羊家唢呐,谈起羊青武,谈起红缨唢呐那一晚惊天地泣鬼神的绝响。它穿云破雾的悲鸣混含着雨点砸落的节奏,如轰鸣在人们心间的急鼓,一声一声锤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把生了痂的疮疤击碎,把遗忘了的感情重又记起。红缨唢呐给那些琐碎的、盛大的、隐秘的悲伤开闸,那一晚,桐树城枕着悲伤入眠的人们无一不在梦中重逢,无一不泪湿沾襟。
红缨唢呐在那一晚断成了两截。
青武将唢呐熔成一只小小的长生锁,系在女儿的脚脖上,后来这枚长生锁被世世代代传了下来,许是受着冥冥之中的庇佑,羊家的后代挨过了饥荒,挨过了动乱,在这片黄土地上蓬勃的开枝散叶,以一种原始的倔强同命运勤恳斗争。在死亡的伴随下,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在一场明知道会失败的战役里,高举着钝的刀斧,用一种近乎艺术的方式,静静地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