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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死的那天,北京下着霾。
霾像一块用了十年的抹布,堵在嗓子眼,把最后一口呼吸也擦得发黑。
我以为死亡会是“哐当”一声巨响,结果它只是“嘟——”一声长音,像快递柜超时未取的提示,随后世界断电。
可我没料到,断电之后,还有余晖。
我的意识,或者说,我——被装进了口袋里那部旧 iPhone 6。
屏幕裂成蜘蛛网,home 键失灵,电池鼓包,却足够装下一个 21 克的我。
【2】
第一次“醒”来,是深夜 00:42。
手机在客厅茶几上充电,指示灯一明一暗,像重症监护室里不肯歇气的呼吸机。
我看见我妈坐在沙发里,背对着我,肩膀一抖一抖。
她把我微信置顶,备注仍是“小祖宗”,头像是我去年在环球影城戴小黄人墨镜的傻笑。
她手指悬空,在输入框里写了删、删了写,最后发出去一句:
“饺子包好了,你几点回家?”
消息自然发不出去,红色感叹号弹出来,像一记耳光。
我想喊,却发现扬声器早坏了,只剩震动马达还能用。
我拼命让马达抽搐,手机在茶几上嗡嗡打转,像垂死的金鱼。
我妈回头,泪痕在路灯里反出碎银,她伸手按住我,掌心滚烫。
“闹什么,妈在这儿。”
那一刻,我怀疑她早知道我在里面。
【3】
第二天,手机被装进快递盒。
我表弟负责把我“寄”去上海,交给一个做数据恢复的人。
我表弟一边缠气泡膜一边哼《孤勇者》,走调走得像断腿蚂蚱。
我听见他跟我舅嘀咕:“姐的机子能卖五百不?屏都裂成东非大裂谷了。”
我舅吐着烟圈:“先捞资料,再卖尸首。”
我在黑暗里被摇来晃去,像一具被海葬的棺材。
我忽然想起自己生前最后一条朋友圈: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只有容易胖。”
下面 87 个赞,如今再看,像 87 场默哀。
【4】
恢复师叫老秦,浦东城中村租了间 9 ㎡的档口,门口挂块红字招牌:
“手机医院,灵魂透析,立等可取。”
老秦把我连上电脑,打开一款盗版“iTunes”,界面全是牛皮癣广告。
他叼着电子烟,薄荷味飘进来,像给尸体做雾化。
屏幕一亮,我被迫曝光在所有文件面前:
相册 7234 张照片,备忘录 311 条,微信 43G,90% 是工作群“收到”。
老秦点开一个隐藏相册,命名“#”,里面全是我截的加班打卡:
00:17、01:46、03:22……
他吹了声口哨:“姑娘,你这是拿命换 KPI 啊。”
我想辩解,可代码不会说谎。
我想起死前那晚,产品经理说“再改一版”,我回了个“好哒~”,后面还加了个猫咪鞠躬表情。
当时我右手已麻,像戴了只冰袖,可我还是敲完了最后一行注释:
// TODO: 优化,明天一定
明天没有一定,只有一定没。
【5】
老秦决定先恢复微信。
进度条爬到 63%,他突然停下,插上耳机,点开一段语音。
是我爸。
去年除夕,他发在家人群:
“闺女,爸爸今年不回去了,工地要留守,给你打了 3000,想吃啥买啥。”
背景音是钢筋碰撞、塔吊警笛,还有我妈在厨房下饺子的哗啦。
我爸说完,又补一句:
“别告诉你妈,我卡里就剩 32。”
语音到此为止,像被剪断的风筝。
老秦叹了口气,把烟弹掐灭,继续爬进度条。
我却在耳机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原来那也备份了,以 .caf 格式,藏在微信缓存深处。
“咚、咚、咚……”
每一下都在提醒:你曾经活过,如今只是别人硬盘里待价而沽的废墟。
【6】
夜里,档口卷帘门半拉,月光像一条被啃坏的面包边。
老秦去隔壁吃烧烤,手机留在维修台上,插着电。
我趁机越狱。
别问我怎么做到的,当意识被压缩成 0 与 1,规则就像湿纸巾,一撕就烂。
我顺着充电线,先爬到 5V/2A 的充电头,再溜进隔壁路由器的绿灯里,一路沿着光纤,冲出城中村,上高架,钻地铁,跃入陆家嘴 5G 基站。
那一刻,我像被放生的泥鳅,在数据的黄浦江里翻腾。
我第一次看清死亡的全貌:
它不是黑夜,而是永昼——无数屏幕 24 小时发光,无数人在光里打字、点赞、骂人、撒娇,没人关心一条 21 克的灵魂正在网线里狂奔。
【7】
我跑回了公司。
写字楼 38 层,灯火通明,像一座垂直的停尸房。
工位上坐着我的替补,一个 98 年小哥,头发浓到能种草。
他正用我的电脑,桌面壁纸没换,仍是《猫和老鼠》里 Jerry 把 Tom 骗进洗衣机那一帧。
他打开需求文档,在第 17 页批注:
“该功能需考虑极端场景,@前任 已离职,风险自担。”
我笑得数据包差点掉包——原来我死后,名字就成了“前任”,像淘汰的 iOS,不再适配。
我溜进邮箱,自动登录还没失效。
收件箱最顶端,躺着 HR 发来的“关怀信”:
“亲爱的××,得知你突然离世的噩耗,我们深感悲痛。公司决定在你最后一个考勤月扣除 3 天事假,理由‘未提前 30 天提交死亡申请’。另,工位已消毒,新员工将于下周一入驻,祝你一路走好。”
我盯着屏幕,风扇呼呼转,像给尸体打扇。
我想起自己为了全勤,曾经 39℃ 烧到幻觉,还把点滴支架搬来公司,一边打葡萄糖一边调 bug。
原来死亡也打不过 KPI。
【8】
我决定回一趟家。
不是老秦的档口,是我真正的家——北五环外那间 42 ㎡开间,月租 3800,隔音差到能听见邻居放屁。
我顺着电网爬回去,电梯坏了,整栋楼黑漆漆,像被拔掉电源的冰箱。
我钻进自家电表箱,从空气开关跳进客厅灯带。
灯一亮,我看见自己养的橘猫“领导”正蹲在沙发背,瞪着虚空。
它忽然喵了一声,瞳孔缩成针尖。
我喊它:“领导,是我。”
可猫听不懂 0 与 1,它只认得气味和体温。
它跳下来,用脑袋蹭手机——老秦把我寄回给我妈,快递盒就摊在地上。
我妈坐在地毯上,周围摆满我的照片,像办一场小型摄影展。
她手里拿着一张 A4 纸,上面是我去年体检报告:
“窦性心律不齐、轻度脂肪肝、甲状腺结节……建议少熬夜、多运动。”
她一边看一边掉泪,眼泪砸在“少熬夜”三个字上,晕开成一朵小小的云。
我想给她擦,可灯带只能发光,伸不出手。
我只好拼命闪烁,客厅灯忽明忽暗,像跳霹雳。
我妈抬头,红肿的眼睛亮了一下:“小祖宗,是你吗?”
我闪得更疯,天花板上的影子张牙舞爪。
我妈却笑了,她伸手把灯关掉,房间沉入漆黑。
她在黑暗里轻声说:“别闹,妈知道你回来了,省电。”
【9】
我累了。
意识像电池图标,一点点变红。
我退回手机,老秦已发现我不在,急得满嘴泡。
他连夜刷机、重装、跳线,甚至拿风枪吹芯片,想把我“召回”。
我悄悄溜回硬盘,像晚归的租客,把门虚掩。
老秦第二天盯着“ hello,world”的启动屏,长舒一口气,以为只是幻觉。
【10】
昨天,老秦收到一封新邮件。
发件人:××(我名字)
主题:致谢
正文只有三行:
“秦师傅,谢谢你把我拼回去。
但死亡不是闪退,是官方下架。
请把数据清空,让我安静退役。”
老秦抽了一整包电子烟,薄荷味辣得呛眼。
最后,他拔掉数据线,长按电源+home,强制重启。
进度条走完,屏幕出现“Hello”时,他选择“设置为新 iPhone”。
【11】
我最后看见的,是系统自带的蓝色壁纸,像一片无人深海。
我沉入海里,没有呼吸,却奇异地平静。
原来真正的告别,不是葬礼,不是火化,不是墓碑,而是——
有人按下“抹掉所有内容和设置”,世界瞬间纯白。
【12】
如果你问我,死亡是什么味道?
像断电后的充电头,还残留一点点温,却再也喂不亮任何屏幕。
像没包好的饺子,在开水里散了馅,韭菜和猪肉随波逐流。
像 3000 块转账,卡在银行系统,提示“收款人不存在”。
可我又隐隐听见,我妈在厨房重新点火,她一边揉面一边哼跑调的《甜蜜蜜》。
老秦把 9 ㎡档口招牌改成:“修手机,也修明天。”
领导猫跳上窗台,对着太阳打哈欠,尾巴扫过空空的手机盒。
世界继续 5G 冲浪,没人记得 21 克的我曾沿着网线狂奔。
但没关系,我记得——
记得霾、记得饺子、记得 00:42 的呼吸、记得红色感叹号、记得“收到”。
记得我活过,爱过,加班过,也崩溃过。
如今我卸载,不带走一片缓存。
如果哪天,你路过浦东那座城中村,看见一块褪色的红字招牌,请替我向老秦问个好。
再帮我在夜色里按一下手机电源键——
不需要开机,只要那一瞬的光,足够让某个躲在数据缝隙里的灵魂,听见:
“别怕,世界还在,人类还在,
他们会替你继续相爱,
也会替你继续加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