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熙国庆丰223年,九月初八,良辰吉日。西北边陲烟霞镇,安宁街上十里红妆自李家的医馆一路绵延至周家的学堂,正是李家千金婉萱和周家公子玉清大喜之日。周玉清和李婉萱自幼定亲,青梅竹马,郎才女貌,是镇上最般配的一对儿。
唢呐嘹亮,锣鼓喧天,镇上的人们都出来凑热闹,小孩子跟着花轿奔跑,随行的仆从不时撒些喜钱图个吉利。
周玉清小心翼翼地牵着李婉萱,缓缓走进周家大门,右脚有疾致使他走起路来高低不平的样子,李婉萱也不急,莲步轻缓,徐徐跟着走进喜堂。堂上周家父母一脸欣慰地看着一对新人,不自觉地点着下巴。
一拜天地,一双璧人转身朝向堂外,新娘头缓缓拜下,新郎却眼神怔怔地看向庭院里健步走来的少年。不等堂上众人窃窃私语,来人双手奉上一方锦盒,开口脆生生说道:“我家师父得知周公子今日大喜,特命十六送玉如意一对给二位新人,祝二位白头偕老,万事如意。”
李婉萱尚弯着的腰不自觉地僵了,身旁的丫鬟半夏立即扶住了她的胳膊。周玉清愣怔地看着十六,他长高了不少,神情也褪去稚气变得沉稳起来,言语间是令人心底酸涩的客气与疏离,只有微笑的瞬间嘴角露出的小虎牙还带着往日的亲切感。
十六将礼盒交给周府管家,转身便走。周玉清终是没忍住,提脚跟了一步,急促地问道:“你师姐还好吗?”十六回头,满面笑容,“劳周公子记挂,师姐她很好。”周玉清呆愣了一瞬,目光渺远,下意识地点点头,再说不出一句话。
小小插曲后欢闹继续,宾主尽欢,仿佛谁都没有在意。
花烛洞房里,李婉萱自己取下喜帕,半夏欲言又止,眼神担忧地看着自家小姐。李婉萱温婉微笑,大大的杏仁眼里满是安定。
“小姐,周公子估计还得一会儿才来,您先吃点东西吧。”
李婉萱移步到妆镜前坐下,抬手卸那金灿灿的凤冠,半夏微微叹息,上前接手。铜镜里的女子眉目如画,姿容俏丽,半夏只听得李婉萱说:“我只求个名分而已,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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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走出周府,门外马车上,大师兄初一恹恹地倚着车厢,见十六出来,顿时精神一振,压着声音问道:“没出什么事吧?”十六跳上马车,坐在初一旁边,只是微笑着摇头,连话都不想说。二人沉默着驾车向城外驶去。
不多时,车厢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剑眉星目的女子,容貌看着凛利,眼神却空茫一片,“十六,不是说带我吃喜酒么?怎么又出城了?”十六后背一紧,慌忙用胳膊肘顶了顶初一,初一好笑地看了看他,回头对女子说:“溪儿刚才睡着了,没赶上吃喜酒,回家师兄陪你喝酒,好不好?”
石溪乖乖地点头,手却猛地一把抓住初一的肩膀,“我要喝爹爹藏在后山林子里的寒潭香。”初一忍不住龇牙,石溪下手总是没个轻重,肩膀都被她捏麻了,连忙回说,“行行行,你说喝啥就喝啥。”
石溪这才满意地松手,索性睡不着了,干脆挤在两人中间,闲聊起来,“今日成亲的新娘子漂亮吗?”十六闻言,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成亲时新娘盖着盖头呢,没看见。”
石溪又问:“那新郎官俊吗?”十六笑容一滞,“是学堂夫子家的儿子,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石溪撇嘴,“嘁,弱鸡,不好玩。”
十六跟初一对视一眼,皆摇头不语。
石溪自幼习武,家里师兄弟一堆,是以她的性子也没一般姑娘那么温婉娴静,再加父母约束少,便长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家里的师兄弟们都被她打怕了,打不过她的得挨揍,打得过的也要装打不过——让着她,谁让她是远近闻名的女魔头呢,若是家里这帮人不陪着她打,她就要去镇上大闹别人了。
他们家刚搬到望川镇雁荡山的那段时日,家里众师兄弟都各奔东西,只有初一和十六留了下来,石溪每天脚底长毛,像只猴子一样,没人陪着她打架,她愣是一个人把山里的飞禽走兽全都撩了个遍,自那之后,但凡山里鸟兽尽散,不用问那一定是石溪进山了。
后来,石溪对山里的禽兽提不起兴趣来了,就跑到山下望川镇上玩耍,她倒也知分寸,除了淘气些,没惹出来过大祸,镇上的小孩儿都把她当大魔王,只要她下山,便追在她身后要跟着她练功夫。
时日久了,镇上的人都认识她了,总会拿些好吃的糕点或者漂亮的首饰哄她,她便心照不宣地去山里打点野味作为回报。日子倒也过得悠闲,只是偶尔脑海里总会闪过一些陌生的画面,让她一时不知道身在何方。
3
转眼间已是年三十,寒风瑟瑟,周玉清却衣衫单薄,独自立在廊下,神情淡漠地看着夜空中那一轮明月。清冷的月光将他的身形笼罩的越发如冰似雪。李婉萱裹着厚实的貂绒大衣缓步走近。
周玉清回过神来,看见院中立着的人,微微一怔后露出些微笑意,“你怎么也出来了,半夏呢?”李婉萱温温柔柔地笑,“今夜镇上有热闹,半夏还小,我让她去玩了。”
周玉清带着李婉萱进屋,倒了一杯热茶塞进她手里,“如今你身怀有孕,这时节天寒地冻的,你还是要注意些的。”
李婉萱捧着茶杯的手逐渐温暖,心里也暖洋洋的,“玉清哥,我自小跟着爹爹学医,你就放心吧。”周玉清淡漠的神色终于裂开一丝缝隙,“以前大家一起玩,你也总扮大夫。”
李婉萱想起小时候的事情,面容也多了几分艳丽,“是啊,玉清哥喜欢扮夫子,溪儿就扮女将军,逸风他总是被我们当病人、当学生、当小兵……”
李婉萱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烛火明灭间,周玉清看见她眸子里无法掩饰的哀伤。周玉清垂下眼睫,顺着李婉萱的话脑海里的时光不断倒退。
那年,石溪一家搬来了烟霞镇,举家上下近百口人,浩浩荡荡地搬进了驻边守将府里,石溪的父亲正是新上任的西北守边将军。数日安顿后,石将军便将他的宝贝女儿石溪送进了周玉清家的学堂,做了他的同窗。
她第一天去学堂上课便把周夫子也就是周玉清的爹给气了个倒仰。字写的不怎么样,歪理邪说倒是一套一套不带重样儿的,夫子说一句她能怼十句,回家就被她爹又是罚抄书,又是罚跪祠堂的。
隔日再去学堂,石溪确实乖巧了许多,起码没有再跟夫子剑拔弩张。可惜周玉清就被盯上了。谁让他是夫子的儿子呢,还性子绵软,学堂里的孩子们都喜欢他。看起来弱鸡似的,石溪就偏不喜欢。
她拿了周玉清的书本,在上面胡写乱划了一通,又偷偷还回去。她就坐在周玉清前面,欺负周玉清实在是太方便了。于是,今天周玉清的毛笔被剪秃了。明天周玉清的墨盒里被细细地铺了一层沙子。后天周玉清的书袋被人剪了个对穿。
周玉清咬着牙盯着坐在自己前面的石溪,抓着毛笔的手指捏的死死的。终于趁着石溪睡着的时候,一剪刀将她的头发豁了个口子。
那一年他们只有十三岁。
睡醒的石溪揪着周玉清狠狠地揍了一顿,却并没有用她的一身功夫。周玉清得了空隙也能还手,却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最多把人推搡的离他远些。最后惊动了夫子,两人都被罚去抄书,还要负责学堂书阁的打扫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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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溪,这么多书要整理登记,你能不能认真点。”周玉清愤愤地盯着躺在书案旁悠闲看着戏本的人,直恨不能把那戏本子夺来扔的远远的。躺着的人闲闲地瞥了他一眼,“你先整着,我马上就看完了。”周玉清敢怒不敢言,认命地钻到书架后面去了。
隔了一会儿,石溪悄无声息地站起身走到周玉清身后,静静地看他抄录书目。周玉清的字写的很好看,石溪说不来哪里好,但是看着有点像爹爹使得出神入化的长枪,锋利凛然,颇有一股正气。
周玉清写的很快,她不禁看入了神,身子也越伏越低,眼看她的嘴唇就贴在他的耳边了。
周玉清早早就察觉了她的气息,只是心底还有气,便只佯作不知。石溪看见他抄录的书目都是一些游记,心里便琢磨着得空了要借来读一读。
书阁里一时静默下来,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