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浑身湿漉漉的,头上缠满了水草,身体里不停的有水溢出来,两个小鬼跟在我身后,一个穿着白褂,一个穿着黑袍,他们推搡着我,催着我走快些。
“又是个跳河自尽的,怎么不来个干净点的......”
我仔细回想,自己也不算跳河。
自己刚毕业没两年,起早贪黑的工作,难得屯了点钱,听了一个朋友的介绍和他一起投了个项目,再三保证说是稳赚不赔,结果没几个月,钱全进去了,赔的血本无归,一个星期后,又遇到公司大裁员,作为新晋员工,裁员必然首当其冲。
在办完离职手续后离开公司的路上,我走到了公司对面的江边吹风,一点一滴的回想这几年发生的点滴。
一阵风吹来,涌进了我的鼻腔,我突然难以呼吸,两眼一阵眩晕,直接掉进了河里。
我在河里挣扎了几秒钟,本想奋力自救,一想到满目疮痍而生活,四肢像灌了铅一样重。
“要不就这样吧......”这是我最后的意识。
“有烟吗?来一根吧......”
我转过身,看着两个小鬼,他们只有人形而没有人的面孔,是一副混沌的模样。
“我们这禁烟,况且就你这样也抽不上烟,你忍忍吧,等再走一阵你就忘记烟瘾这事了。”
我没再说什么,看着身上不停往外溢的水珠,叹了口气。
不知走了多久,看到了乌泱泱的人群聚集在那,每个人身上都像我一样被绑上了脚镣手链,数量之多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穿黑袍的小鬼拽着我的手链往前走,把我尽量排到了前头。
快排到我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站在最前面,她蜷缩着身体,举着一块牌子,牌子上是一块鸟巢似的图案。
“提前把支付码打开,一会直接扫码过桥。”小鬼推了推我,催我赶紧掏出手机准备。
“可是.....可是我......”
还没等我解释,前面的几位已经扫完码准备过桥。
“您的余额已不足,请充值后再扫码。”刚扫上码,手机发出了声响。
“完了,这还是一个穷鬼,我手上已经多少年没遇到这种了......”
“婆婆,这是先等着还是怎么着......”穿白褂的小鬼走到老太太的身边,蹲低了身子。
老太太微微抬起了头,继续一动不动举着牌子,发出低沉的声音“你自己看着办吧......”
“现在没钱的人连死的资格都没了吗?!”
一想到自己身前的境遇,我猛的拽紧了手链,一股莫名的火在胸口燃烧。
余光中,我看到老太太混沌的面孔渐渐浮现了一双狭长的眼睛,她瞥向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几秒钟之后,那双眼睛又瞬间被一片混浊吞没。
“你们后面还有好几个得送呢......”老太太转向两个小鬼,一字一句的说着。
两个小鬼有些不知所措,把我拉到了一边,“要不你在这待会,我们的任务就是把你送到这,后头还有事得去忙,该去该回,也不归我们管了,你一会再问问其他人吧......”
于是,我就这样被滞留在了奈何桥头,剩下的人像生产线上的物品,扫完码后被依次运送到了桥的另一头,一片干涸的荒漠,萧条没有一阵风,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等在那。
老太太慢慢直起了身子,拿过身边的拐杖,原本拿在手上的一块牌子逐渐的消失在手中,她一瘸一拐的走上了桥。
“我呢?我该去哪啊?!连你们这都不愿意收我吗?”我站在桥头,一脚踩上前,却发现它空虚如幻境。
“从哪来......回哪去......”老太太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着。
冥冥之中我来到这里,周围的一切死去一般的寂静,我突然发现,身上原本已被河水浸透的衣服已干整如新。
(二)
“怎么又是你!”
“对啊,好久不见了,这回又是你们送我?”
我又见到两个小鬼了,又是同一个一望无际的荒漠,距离上次溺水后被救醒,已经过去12年了。
我原本已经忘记当年来过这的记忆了,那次被救醒后,我活了下来,康复后除了偶尔会犯哮喘,其他一切正常。
我当时投钱的项目最后闹到了法院,追回了一些钱,后来我又重新找了一份工作,没日没夜的赚钱,终于换来了体面的生活,几年后认识了自己的爱人,生下了两个孩子,和大多数普通人一样,进入了平淡又温馨的婚姻生活。
几年的婚姻就像是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围墙内,踏实且安稳,我想,已经差点死过一次的我,应该已经得到了上天的眷顾,就如此这般生活下去。
然而,就在婚姻的第5年,这座在我眼中最坚实的堡垒,在最隐蔽的一角已被凿的千疮百孔。
一个平静的一天,我亲眼目睹了自己最信任的妻子与一个陌生男人的浓情蜜意,那天的她依旧是让人为之一惊的美丽,我回忆起了曾经我们相处的点滴,那无数次我愿意为她奋不顾身的时刻,那些连接着黑夜与黎明的昼夜。
所有的画面在瞬间破裂,飞溅出浓稠的血液,是明艳的绿。
在办理离婚手续时,我内心对她还残留着一丝余温,直到她告诉我,我们其中的一个孩子她需要带走,因为并不属于我。
我问她,为什么。
可能一开始就不是出于爱吧,她说。
她说的很平静,却在无形中震碎了我生活的全部。
“这次是怎么过来的,身上还挺干净。”
白褂小鬼拍了拍我的肩,这次没有给我上脚镣,只上了手链。
“哮喘犯了,我故意没用药......”我摸了摸口袋,拿出了放在兜里的喷雾。
“这回钱带够了吧......”
“放心,这回有钱,怎么刷都够,又活了几十年了,不能还是那副德行。”
我掏出了手机,在他们面前晃了晃,这回我不想再回去了。
人间就是那么回事,我对自己的婚姻是如此的虔诚与信任,却还是逃不出一个接一个的欺骗,甚至对我得摧毁不留一点喘息的余地。
然而这次我跟着两个小鬼,走了很久很久,在一片荒芜中经过了阴晴雨雪,路过了一年四季,穿越了星辰与大海,再次见到一片乌泱泱的人群时,我已经累的疲惫不堪。
我抬起头,再次看到了一座桥,这次边上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大字,“奈何桥”。
“这次不一样了,有牌面了。”我笑着说,下意识掏出了手机。
“先把这碗汤喝了吧,现在是过桥再扫码了,不急。”
还是那位老太太,然而这回却不再是一脸的混沌,她满脸的褶子,脸上打满了老年斑,站在一个玄黑的坛子边上,手里拿着一碗刚盛起的墨绿色汤水,笑着看着我。
我接过了那碗汤水,凑近了看了看,发现碗里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蛆虫,它们扭动着躯壳,顶上还不断的冒出一些小泡泡。
一阵恶心涌上心头,我把碗塞回了老太太手里,跑到一边干呕起来。
“年轻人,你得喝下这个才能过桥,不然就没办法忘记前尘的记忆,每个人都喝了,你可不能例外。”
老太太走近了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她依旧是一脸的笑意,老年斑上堆满了褶子。
“这是人喝的吗?”
“你早就不是人了,还怕这个,赶紧的别浪费时间,我们又得赶往下一趟了......”黑袍小鬼拿过了碗,掰过我的头,硬是将那碗汤灌到了我的嘴里。
猝不及防中,我用力的咽下了那碗汤水,想着一切都将过去,两个小鬼也终于完成了这趟押送业务,离开赶往了下一趟行程。
然而就在过了几分钟之后,我的胃开始翻江倒海般疼痛,之后开始上吐下泻,刚才咽下的那碗汤水被排泄的一干二净,最终无法抹去我的记忆。
于是,我又被滞留在了奈何桥头,一切重新回到了当时的场景,剩下的人像生产线上的物品,喝完坛子里的汤水后,都被依次运送到了桥的另一头。
还是那片干涸的荒漠,萧条的依旧没有一阵风,只剩下我一个人等在那。
“这回我又该去哪里?”我站在桥头,朝着已走上奈何桥的老太太大喊。
“天意啊......都是天意......”
老太太没有回头,桥头只剩下我,以及那个玄黑的坛子。
(三)
在一个十字路口,对面闪烁着绿灯,即将进入倒计时,一个小女孩倒在我身后,她身上蹭满了泥,额头划了一道口,血从伤口溢了出来,她放声大哭。
“走吧兄弟,这次是我们来找你了。”
两个小鬼又来了,还是穿着原来的黑袍白褂,这次他们什么都没带,空手而来。
距离上次见到他们已经过了25年,当时婚姻破裂,经过基因鉴定,只有大女儿是我的孩子,最后判给了我,这几年都是我一手将女儿抚养成人。
今天是我参加女儿婚礼的日子,一刻钟前,我正在赶去参加孩子婚礼的路上。
他们把我拽了起来,我看到了自己的躯壳正躺在十字路口,对面已亮起了红灯,一辆货车停在我边上,我蜷缩着身体,脸被撞的血肉模糊。
越来越多的人群围了过来,我被两个小鬼拉着,渐渐浮到了半空。
“辛苦了,你们这都是第三趟了......”
“要不是看在你这次救了个人,押送你会拿更多提成,我们也懒得特地跑一趟......”
黑袍小鬼挠了挠头,脸上的五官若隐若现,但每次都在我快看清的时候又逐渐弥散。
“再看一眼吧,这次可是真回不来了。”白褂小鬼转过头对我说。
我的心像是瞬间从十八层高楼极速坠落,一阵窒息感压在我胸口,我一把拽住了他们,剧烈的干呕起来,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我艰难的站起身,回头看了看眼前的世界,一阵暖意从身后袭来,然而一道阳光从头顶射来,像利剑一般刺入了我的眼球,我迅速的闭上了眼睛,再次睁眼,只剩一片黑暗。
“来了啊,这回不用赶路了。”
我再次睁眼时,又一次见到了老太太,她站在奈何桥的石碑前,身边依旧摆着一个黑坛,这次她变得比前几次慈祥了许多,脸上的黑斑变淡了,褶皱也变浅了。
这次只剩下了我和她,两个小鬼已不见了踪影,也没有拥挤在桥头等待过桥的乌泱泱的人群,回过头是一片死寂的荒芜,没有任何生的痕迹。
“把那碗汤给我吧,我早该喝下去了......”我叹了口气。
“确定想好了吗?”
刚接过了她手里的汤,我停顿了。
我努力的企图回想起自己前两次来这里的遭遇,但脑海中只出现了被我救下坐在十字路口大哭的小女孩,射在我头顶的那道暖意融融的阳光,以及正在礼堂即将成婚的孩子。
“真的想好了吗”
我耳畔再次想起了老太太的声音,她和黑坛已不见了踪影,石碑也已经看不到,我已经站在了奈何桥的正中。
“下辈子无论活成怎样,我都要好好享受,活得尽兴。”
我举起了手中的汤,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