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连5分钟的睡眠都无法维持。刚入睡就会做梦,不,那根本不能称为梦。简短的画面断断续续地向我扑来,先是禽兽闪着光的眼睛,然后是流淌的血和破裂的头盖骨,最后出现的又是禽兽的眼睛。那双眼睛好似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一样。我颤抖着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想知道指甲是否还柔软,牙齿是否还温顺。”这是英慧语言尚存时描绘的梦,在她肚子里眼睛闪着光的禽兽是谁呢?
花了2~3天的时间,读完了《素食者》,作者勾勒了一副美丽的静景,画面小而聚焦,但却没有抵达更深的地方,就好像你站在一个远远的地方,按下快门,将一副有张力的画面拍摄出来,却无法对画面中的每个人进行更深入的探究,然而作品中的每个人都值得被更深入的刻画。随着英慧精神状态的变化,丈夫、父母、姐夫,逐渐淡出小说的主线,最后落笔在姐姐。丈夫只是英慧致病的表象,在英慧体内鲸吞蚕食她的是她的父母,他的父母挤占了英慧的子宫,寄生在她的肚子里,以父母的名义吞噬着英慧的主体性,当父母需要通过“父母”的角色来捍卫自己脆弱的自恋时,孩子就无法长大,他们通过“被需要的需要”吃掉孩子的主体性。
什么是被需要的需要?
我满足你不是因为我看见了你,而是因为我通过满足你,确认了我自己的价值。一些父母会对孩子感叹,多喜欢你小的时候啊,给你点吃给你点喝就好了,那时多简单啊!拥有健康自恋的父母虽然也会发出如此感慨,但并不会不允许孩子长大,当孩子对他们说,我不要听你话了,我现在可以自己做决定时,他们虽然也会因孩子无法一直以天真浪漫的孩子状态存在于他们的生活中,也会因美好的岁月流逝而感到隐隐的哀伤,却不会阻止孩子成长的步伐,会支持他们去过自己的生活。
在《素食者》中,英慧的父母脆弱的自恋却要通过喂食一个成年女儿来维持。英慧母亲用筷子夹起一块糖醋排骨:“来,张嘴,吃一口吧。”“快张嘴。不喜欢吃这个?那换这个。”“你从小就喜欢吃这个,还说过要吃到腻为止.....”
英慧说:“我不吃。”
“什么!”英慧的父亲说,“瞧你这副德行,简直要气死我。我讲的话,你也不听了是吧?我让你吃,就赶紧吃!”
这句“我不吃”,我们无法确定英慧用了多大的力气从体内积攒出来,她的话语里没有情绪,就像战场上失血过多的战士,这是她体内混乱、混沌的战场中仅存的意志,不可能再添加任何粉饰的技巧,如“对不起,爸爸,我不想吃。”她在话语空间、行动空间中一退再退,已无路可退。她就像家里那只原本在邻里间出了名的聪明伶俐的小狗,却因咬了主人的女儿,被父亲用绳子勒住脖子,绑在摩托车后面,父亲发动摩托车,一圈、两圈、三圈、那只狗渐渐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口吐白沫、因为疼痛,狗哼哼呀呀地叫着,而英慧的哼哼呀呀是“我不吃”,那是她筋疲力尽的、静静的、疯狂的尖叫。
“爸,我不吃肉!”瞬间,英慧父亲强有力的手掌劈开了虚空,英慧的手捂住了侧脸。
“小郑,英浩,你们过来!”“你们抓住英慧的胳膊!少说废话,赶快抓住她。小郑你也动手!”父亲干脆丢掉筷子,用手抓一把糖醋肉逼近英慧,英慧紧闭着嘴,连连发出呻吟,英慧痛苦地挣扎,父亲用糖醋肉使劲捻着她的嘴唇。纵使父亲用强有力的手指掰开了英慧的双唇,但还是无法抠开她咬紧着的牙齿。怒发冲冠的父亲,又一巴掌打在了英慧的脸上。
当人的身体被他者压倒性的力量不断碾压、入侵,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且无法停止他者在自己的肉身与精神上持续实施暴行时,死亡几乎是唯一宣誓自己对自己的主权的方式。
我的一位同行,在精神科工作,有一天,他看到一篇文章,并直呼佩服,文章讲述的是,一对父母带着女儿去看精神科,父母对医生说,女儿想死,让医生想想办法,医生看了看病历,对父母说:“你们的女儿已经成年了,她如果想死,就让她去死吧。”反而,这个女孩得到去死的支持后,不想死了。
“我不想活了”是一种表达,“我不吃肉。”是一种表达。这种“我不”的表达之下,有更多更多的表达,但是,需要通过无法长大的孩子来满足自己脆弱自恋的父母,通过挤占孩子的内在空间,堵住了孩子所有表达的出口。
他们没有空间去听那些”不要“,他们担心听到那些和他们想的不一样的、期待的不一样的,他们不能允许孩子说“不”。他们无法失去眼里、心里只有他们的孩子,他们无法失去把他们视为全知全能的神的孩子,他们无法失去将他们当作自己全世界的孩子,这样幼小、无力、懵懂、无知、不会说”不“的孩子满足了他们不健康的自恋。孩子一旦长大了,他们便再也无法控制与左右孩子了,孩子无法将他们说的话当作圣旨了,他们黯然失色,跌落神坛。当孩子开始说”不”,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孩子在宣布我要长大了,父母要将他人生的舞台一点一点归还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