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我知道。”

爱,是相互扶持,更是相互体谅。

早上,老刘牵着老伴儿的手往小区外走,邻居打招呼:“老刘,又带着媳妇儿找老伴儿去了啊。”

“嘿嘿,是啊。”老刘笑呵呵地说完,侧身抬起右手拍了拍牵着的老太太的手,轻声细语地说:“我带你去找刘文贵,一定给你找着他。”

老太太听了,眼睛像笑弯了的新月:“那就好了。快带我去找吧。我要找到文贵。告诉他家里有粮食了,够孩子们吃一段时间了。”

老太太要找的刘文贵就是老刘,老刘就是老太太要找的老伴儿。

老刘媳妇儿叫兰英,得了老年痴呆,不认得人了。保留的唯一记忆,就是1963年,家里揭不开锅了,老刘去外面找吃食,然后一去不返。

在那个艰难的岁月,带着三个幼小孩子的兰英脑子里刻下永不磨灭的记忆——粮食,填饱肚子,活下去。

刘文贵走的那个早晨,天刚蒙蒙亮,他说不能在家坐以待毙,否则大家都得饿死,他要出去找活路。

看了一眼饿得睡不着觉的大一点的儿子女儿,还有兰英怀里才几个月大的皮包骨的小儿子,刘文贵的心是沉的,但是迈出门的脚步是飘的,他也几天没吃饱饭了。

刘文贵这一走,就是二十几年。

她们最小的儿子死了,死在兰英怀里,才几个月大,没有奶水,连哭声都没有。那孩子死的时候张着嘴,不知道是在等着吃的下肚,还是在控诉这个不欢迎他的世界。

兰英没有眼泪,这个孩子一出生的时候,她好似就知道他什么时候死。

世界上那么多人都在死去,她的死一个孩子也是理所当然的,否则,她不是太幸运了!

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继续活下去。

还有一儿一女,虽然文贵不回家,这个家总还要继续下去。

兰英用一个小被子包上小儿子,往郊外的乱坟岗走去。半路上看到了一片玉米地无精打采地立在大太阳里,她突然不想把小儿子埋到乱坟岗去了。孩子从出生就没吃饱过,她想让孩子死后能守着玉米,也算是一个吃饱饭的寄托吧。

她来到玉米地旁边的一颗大树下,挖了一个小坑,把小猫一样的儿子放了进去,盖上土,插了一根树枝在上面。

她靠着大树坐下来,泪水才决堤般地涌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兰英哭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抬起头,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前站了一个人。

那个人弯腰驼背,脸膛黝黑,手里用一块脏兮兮的破布包着什么。看兰英止住了哭,他怯怯地把破布包递了上去。

兰英疑惑地接过来,打开看,是一个早熟的香瓜。香甜的气息伴随着汗馊了的破手帕,一起填满了兰英的胸口。

“吃吧。”那个人说。

饥饿感一下子袭来,兰英顾不得手帕的汗馊味,捧起香瓜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

看守生产队田地的范大宝不是积德行善的好心汉,他用他的香瓜换到了从他看到兰英第一眼就觊觎的东西。

从此,虽然兰英和两个孩子依然不能顿顿吃饱饭,但是通过范大宝看守着的田地,至少能勉强充饥了。

灾难终于过去了。兰英开始到工厂里上班,孩子们能吃饱饭,也能够上学了。农村的土地也都包干到户了,看守集体田地的范大宝没了营生,也没有好体力干农活,就时不时的到兰英这里来打秋风。

孩子们是知道的,也是厌恶的,甚至瞧不起母亲。

兰英说:“咱们难的时候,毕竟他帮过我们。”

孩子们说:“那是帮吗?那是换!”说完,羞愧得脸都红了,厌恶地看了眼母亲,摔门出去了。

兰英没有羞愧,如果说她对不起刘文贵,她承认,但她自认为对得起孩子。如果没有范大宝,他们娘仨都会饿死。

范大宝有所图,但毕竟救了她们的命。按等价交换来算,她兰英还是欠范大宝的。

这里面没有爱情,但是有恩情,救命之恩。

儿子结婚了,搬到岳母家去了;女儿考上大学,去外地了。他们早就急切地想离开这个家,逃离围绕母亲的过去故事。

家里只剩下兰英自己了。她有机会搬到新社区去,但是她没有,她怕她搬走了,刘文贵回来找不到家,找不到她。

世纪交替的一个夏天,一辆漆黑油亮的加长林肯停在了小区门口,一身富贵相的刘文贵回来了。他走进熟悉的那扇门时,兰英瞪着眼睛看着他,不再明亮的眼睛里有惊讶,有笑意,有解脱。

片刻,兰英接过刘文贵手里的箱子,轻声说:“你回来了。”就像刘文贵刚下班一样。

刘文贵看到兰英,满脸愧疚。想要说什么:“兰英……”

“不要说。我知道。动荡的世事,都难。”兰英轻轻地捂住刘文贵的嘴。

过去,不可说,不必说。有人翘首以盼,有人倦鸟归巢,盼着的人和归来的人执手相看,一切尽在不言中。

如果说兰英的前半生颠沛流离、苦厄相伴,是不幸的,那有刘文贵相守的后半生,她是幸福的。

刘文贵有了钱,兰英也已经退休。他们走遍了中国,走遍了世界,虽然儿女嫌弃母亲,憎恨父亲,但依然不影响这对老夫妻的相亲相爱。

这一世,找到对的那个人,彼此相伴就够了。

幸福的日子总是那么快就过去了。转眼就是十几年。兰英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不是出门忘记带钥匙,就是去菜市场买菜忘记找零。有一天,竟然看到刘文贵有了片刻的恍惚:“这是谁?”

刘文贵带着她从医院出来,医生的话回响在他的脑袋里,声音不大,但是震得他手心冒汗,“她这是老年痴呆的前兆,这个病现在没办法治愈。多陪陪她吧。”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我忍受南洋的酷暑,忍受工棚里的燥热,为了挣大钱屈辱地受女人趋势,为躲避追杀偷渡到欧洲,为不连累妻儿狠心不联络家里。我做过错事,但是我也救赎了那么多年,为了给兰英一个堂堂正正的丈夫,我做什么都毫无怨言。为什么我用余生来陪陪她、爱护她,都不给我再多一点的时间?!

兰英精神好的时候,刘文贵会给她讲他做过的那些好事;兰英精神混乱不清的时候,刘文贵会给她讲他做过的那些坏事。他想让兰英知道他的努力,也想释放内心的灰暗和不堪。

兰英精神不好的时候越来越多了。有一天,她突然对刘文贵说:“其实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刘文贵抱着她的肩膀说:“别说了,我知道,你不容易。不是你的错。”

兰英哭了,刘文贵的眼泪也从兰英灰白的头发上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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