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在网路上淘到这本二手书,未料到一本传记类的书读起来这么有意思。
这是李安2001年前后出版的回忆录,距今也有20年了。那时候,《卧虎藏龙》刚拿下奥斯卡多个奖项,打破华语片在奥斯卡影史的获奖纪录。当时的主创团队来自两岸三地,各自凭藉该片获得不同奖项,颇有前年韩国片《寄生上流》横扫奥斯卡的气势。
写这本书的时候,李安初次拿下奥斯卡,当时他才四十多岁,他可不知道,未来他还会凭《断背山》和《少年Pi》再拿两座小金人。翻开泛黄的纸页,这本书看起来就张老照片,定格在20年前,作为李安电影生涯前十年的总结。
许多人对李安拍第一部作品《推手》之前,做了六年的家庭主夫的故事并不陌生;一个找不到工作的失意导演从谷底翻转,最后拿下国际各大影展的奖项,说来确实是个励志的故事。但很多人不知道,他真正拿起执导筒后的数十年,不比那失意的六年来的轻松。艺术创作的过程是难熬的,在现实生活和艺术理想之间,在传统与新思想之间,李安也难以抉择。
他的前半生似乎一直在一种窘迫、尴尬和挣扎的状态中打转,他的电影讲述着这样的窘迫感。而这一切始终围绕着“家庭”发生。
在拍第一部电影前,他等不到拍片的机会,在家蹲了整整六年,做家务、带孩子、写剧本、无所适从...
“毕业快六年,一事无成,刚开始还能谈理想,三、四年后,人往四十岁走,依旧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理想,于是开始有些自闭...”
当时经济来源主要靠妻子和双方父母接济,回忆过往,他戏称:“如果自己有点日本丈夫的志节,早该切腹自杀了”。
就是在这样的窘境下,等到了《推手》和《喜宴》两部翻转人生的作品,一出手就得奖。这两部作品外加《饮食男女》,被影迷合称“父亲三部曲”,我想是最能代表李安早期的艺术生涯和内心状态。三部作品说的是同一个主题——家庭的情结。
作为家中长子,李安父亲对他怀着望子成龙的寄望,盼着他能为人师表。可李安却两次没考上大学,最后还走上在父亲眼中看来“不务正业”的电影工作。我想,李安早年对父亲是充满愧疚的,家庭的对立面是热爱的艺术,于是只好“叛逆”一回,到美国求学发展,远离牵绊自己的家。可离得再远,他依然离不开内心某一部份对家庭与传统的向往,无形中也变成两股拉扯他的力量。
家庭和个人之间好像有种难分难舍的关系,人都想从中挣脱,却又始终被它吸引,任凭在外游荡多久,最终也不得不归向家。李安说,家庭关系是两股力量在拔河,一个是凝聚、保守的力量,另一个就是解脱的力量。
准确的说,“父亲三部曲”讲的是中国人的家庭关系。他对家庭的一段评论很妙:
“中国人表面的『和睦』,靠的就是每个人各退一步”
这种微妙的关系在家庭当中更明显,或说是智慧,或说是压抑,都各有几分吧。我很喜欢电影中饰演父亲的郎雄先生,他那一副话到嗓子眼又吞回去的样子,确实演出家庭内的一股憋劲。那一代长辈们总是这样,对什么事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却闭口不谈。如果说家庭是社会的基本单位,那么这种中国家庭内的收敛、压抑、沉默,似乎也是中国社会的其中一个面貌吧?
读完书后,我找来李安早年的电影,重温《卧虎藏龙》的时候才意识到,这已是20年前的电影,但它放在现在也不过时。以前只觉得轻功、飞檐走壁和武打戏让人看的过瘾,现在才明白李慕白为何这么憋,玉娇龙为何那么狂,俞秀莲为何这么悲。
这部片得奖后,有人批评李安拍的电影是给外国人看的,用的是西方的方法,没有中国特色。看来对于艺术作品如何能有中国特色、民族特色这一类话题,不管在哪个艺术门类始终是争论不休的(想想也心有戚戚焉)。李安引用中国女排教练的话来回应,挺有意思:“跟西方比,我们体能各方面比较差。但运用这两个简单的原则就有希望,他们的强项我加强训练,赶上去跟他扯平,我的强项我一定要赢他,这样我就有胜算。”
这个思想在他翻拍的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体现。那长长的镜头,把人和景融在一起,就像一幅中国山水画,人比山小,景大于人,运用的是西方技巧,传达的是东方美学。这也弄得那些英国明星一头雾水;化了这么漂亮的妆,让我站这么远,这脸还拍得到吗?好在这部片帮李安拿下第二座金熊奖,在西方影坛给华人导演挣得一份尊敬。
关于中西方文化的结合,李安探讨许多,这在今日中国的文化自信与自我意识抬头的趋势下,非常值得思考。从李安这些年在国际上取得的成就而言,他20年前写下的观点,至今也值得借鉴。
文末,李安说:“人生就是一连串的周旋协调(negotiation),人没有绝对的自由,每过一条路、翻一座山,我便要去克服或绕道。折冲过程的记录在影片中显像,观众从痕迹里或许会看出一点意思,产生共鸣。”
这让我想起常书鸿先生的话:“人生是战斗的连接,每当一个困难被克服,另一个困难便会出现”。
我始终觉得艺术是共通的,就像音乐、文学、绘画当中存在某些共同点。阅读李安谈论电影,也莫名觉着共鸣。其实策展就像导演,要整合艺术家、作品、幕后团队,要考虑市场、资金与权衡关系。其中最难的,无非挣扎于取舍间,做出适当的妥协。袁和平曾对李安说,电影就是遗憾的艺术。细想,其实无论放在哪个行当都是如此吧?
但是,最让人佩服的,正是在各种挑战和局限之下,给自己挣得一口气。而李安这一路就是不断地在“挣”,无论在家庭,在电影,在东方或在西方,他都用力去挣得自己的尊严。
李安给人的印象总是温文儒雅,甚至有些木讷,仔细想,他其实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十年一觉电影梦》是他电影生涯上半场的小结,那时候他40多岁,如今也才60多岁,这场梦还未结束。作为观众,能捧着爆米花参与他造梦的过程,说来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