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的日子,像极了一把蓄满力的弓。箭无所顾忌地向前冲去,直到一个猛子扎进红心,一切都舒舒坦坦落地,这就是过节的那天了。
最早的春天将最鲜净的阳光呼出到飘坠的灯笼上。笼穗在风里扑腾,空气好像被激起一长串的泡沫。
这是最和蔼的日子。好像一个人在历尽青春的狂烈,惊悚的跌宕,深隽冰寒的刺痛后,终于发现一窝梨花碎末,原是青山为雪白头的情意。山的究竟是山,水的究竟仍是水。扶摇的尘色可爱。
一
春节是中国人物质享用的顶点。前推二十年左右,若是把街坊邻居的年货挨家挨户地记在纸上,一个地区经济的最高值和贫富差距也就估量地八九不离十了。年记录着丰收,年里藏着馥郁的味道,那是在通年日夜不休的勤恳之后,看着自己的劳动果实被分载到全家上上下下每个角落,全家人合力产出成果,再一一分享时,打心眼儿里钻出的一股子香甜。每年春节前,我看着爸爸妈妈带到爷爷和姥爷家一堆的食物盒子,心里就有点儿甜丝丝的自豪。这种香甜覆上了一切的物事,以至于超出了平常任何时节尝到的美味。那就是令人津津乐道的年味。这味道使得人格外欢喜,平常难以体会的富裕的感觉,使得人也慷慨起来。在我奶奶居住的村庄,邻村贫些的人还会穿着红绿的衣裳舞着秧歌敲着锣在初一拜年,这天家家都有馈赠,总不会落空。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四十多个亲友共度的春节是随处设置的瓜蔬蜜饯和糖果,是满笼满笼金亮脆甜的炸糕,满屉满屉雪白圆润的包子,锅锅香气蒸腾的熬肉,碗碗挺着将军肚的大馅饺子。每个屋子里都站着坐着聊天南地北的人,每个灶里都烧着燃着旺旺亮亮的火,院里煤炭垒起标致的火轮,顶上红色的压纸就随着鞭炮声不断欢跃。到了除夕夜,崭新的衣裳都被穿起来,到算命先生预定好接各方神仙的时间点儿,家家户户的炮声此起彼伏地呼应,家家户户的犬吠也此起彼伏地呼应。火轮起的火,把每个人的脸都染出一种微醺的色彩,笑容好像蘸饱了甜红果的汁。从树枝间可以看到明明的月,不过旋即就被轻烟罩得影影绰绰,那时没有雾霾的说法,我望着天,只觉神仙们就在此时腾云驾雾,陆续笑谈着来到人间。各家的烟火交集在一起,就让我想起“青山一道同云雨”的意象,这年,是所有人一起的。
二
随着经济增长,物质赋予年的神秘感和吸引力开始消解。但年对精神需求的补偿日益增加。
家里的老人真的上了年纪。爷爷奶奶八十多岁,十多年前期盼儿孙多花时间在外拼搏、载誉归来的劲头淡了些。年里吃用的东西在平时算不得稀奇,味道过重的也不敢多食,恐增加脾胃负担。整日盘算的就变成了哪个孩子能多留在家里一天。
春节让我们的角色从社会回归到了家庭。奋斗不止或恪尽职守或孜孜求学的人儿,辗转各地或风尘仆仆或谈笑风生的人儿,在平时是员工,是领导,是学子,是老师……职责所在,义务所在,对家人只能抱愧远离。而在春节,我们终于又变身成为子女、父母、伴侣……给平日无暇顾及的亲人一点陪伴,和长久未曾谋面的亲人把酒话谈。
奶奶有六个儿女,孙子孙女辈有十三人,再下还有几个小太孙子女。因为大家分住各地的缘故,平日难以相见。而到正月时节,爷爷奶奶的兄弟姐妹也会携着家人相继拜会聚餐。迎来送往尽管时而令人疲累,热腾腾的红火气却能被烘衬出来。
奶奶家风气淳朴,人人都亲善非常。固然人人都有苦恼烦愁的事情,但每一小家的郁结,都被大家当作共同的事情帮助宽解。每个人取得的成就欢乐,都为所有人喜悦庆贺。我期待共聚的时刻,年货来源于每个人,年夜饭是所有人动手合做,丰富的菜肴荟萃着来自各地的见闻,来自不同行业的看法。大家都在交换对彼此的关爱,即便世间的苦寒难以避免,即便因个人抉择与众不同,劝解也引发过争执。但是在争着给对方夹菜,争着洗碗收拾,偷偷给对方塞钱的细节里,在某道可口菜肴得到大家欢心,最后一口却一定要被轮番让着“没人再想吃了,你来清个盘”才能见底的笑谈里,我的一点烦忧,一点失落也就无踪了。
春节是一个洗礼池,被注入多柱清宁的心灵之光,一人的压力和烦恼涌来,被不同的人轮番拿去濯洗。家乡是一个能让我积蓄力量的地方,一个理想的背后,总是可以看到多股力量的支持,力量大小有别,作用各异,但最重要的是,会让人生发出不息的勇气来,去面对必经的挫败和离别。
三
春节是慎终追远的时节。农耕社会以家庭为生产单位,在农业生产取得丰收,共享成果的日子,每家每户都会取来最优质的食物以供奉祖先,一为感念先辈的奋斗,二示共同分享喜悦,三则祈求来年的庇佑。农业文明的传统习俗与国人的孝道连接,代代流传,直至今日。
全国极多的地方都有在春节纪念祖先的风尚。山西一带习俗却也不同。山阴、朔州会到先人坟上拜祭,怀仁则是不去坟上的,要从先人墓地所在方向半道迎接,迎回家中每餐前供奉。这种追念会让我们清醒安静,在遗像和香火前,永远记得从前的不易、先人的勤恳,也警觉人生的易逝,明了自己的方向。
流传已久的习俗里都藏着意味深长的缘由。对死亡的缅怀和追悼难免大悲,这在最小一点儿的我是没什么意识的,小时候熟识的人不多,特别亲密的人即使春节不在一起,过年的前后也都常见。我从两岁半去姥姥姥爷家,六岁和他们共同回到我父母身边。那时虽年前暂别他们,心里有些难过,但年后不久也就重逢,所以伤感去的很快。但自从我八岁上老姥姥和姥姥离世,去年十八岁姥爷离世。再逢祭奠,就成了大悲。他们都走了,我的童年也就彻底的结束了。他们住过的地方,窗户和窗棂都干干净净,暖气和阳光让整个家散着温柔的暖和,卧室的被褥依旧是个标致的长方体,我们做好的餐饭整整齐齐一样样摆在桌上,好像等着不久就会归来的主人。只是原来塞满我心心念念各类小吃的盒子的空了,再也不会有人把它塞满了。
过去的记忆太过深刻,大欢喜会使大悲切无限的放大。年前剪除满身尘土烟火,待周身包裹的尘霾消散清了,人便失去了茧似的外装,只剩下最原始的情感。在年里祭奠,是让我们明白,生和死从来都在交接,喜和悲永远都不可能绝对,佛的慈悲是经历生生世世的苦难和欢喜淬炼,在一世风雨里,我们只能惕厉警醒,不以为眼前的大欢喜或大悲切便是永久,以免陷在迷幻境地里。
四
春节的隆重热闹,得于种种既定成俗的风尚。大抵等同于现代人词汇中的“仪式感”。春节的特殊,是从百种各具渊源的禁忌和礼仪中来的。说通俗些,就是这天得做点儿平时做不了的事儿,或者平时能做的到这天反倒不能做了,节日的感觉就出来了。辛亥革命移风易俗,阴历的年不被重视,阳历的年并无特定的仪程。春节也就泯然于众多平常日子里。等到后来渐渐恢复了阴历年,国家许给假期,年的味道才能重新归回。
大家总议论,年的滋味好像代代平淡下去。从社会发展的角度,这其实有几分必然在里面。
晋人所著《风土记》记载“除夕之夜大家各相与赠送,称‘馈岁’;长幼聚欢,祝颂完备,称‘分岁’;终岁不眠,以待天明,称‘守岁’。” 可见守岁之习,晋朝已有。后人流传,直到今日。古代夜间使用烛火,但烛火光明有限,普通民众亦难以长久地大批量使用。所以睡眠通常较早。而“守岁”这晚,却是要彻夜不眠,以待天明的,自然殊胜。但现今电灯普及,平时通宵达旦不足为奇,过年的假期难得,有时反倒愿意补个好觉,守过零点也就相继睡去。科技赋予人类更多自由,使得夜的时间资源被广而用之,守岁却显得平常;物质赋予人类更多自由,使得平常时日亦可享用佳肴,年货却变得泛泛;礼仪简化赋予人类更多自由,使得小儿不必逢人叩拜,轻松敏捷,压岁钱的获得却和平时零花钱无甚差别。社会发展,带给了我们更多权利和能力,开发并满足自我需求。与此同时,也自然解除了我们对特殊日子的期待。
在最初获得某种权利与自由时,我们往往激动于开拓了一片全新的领域,以为其浩瀚无垠,可无限驱使。但万物有竭,即使如空气之广博,也不免于外。工厂、汽车的出现,意味着生产力和生活质量的大步跃升。但几十年之后,却直接导致了春节燃放烟花爆竹的期许被阻滞。科技与物质的增进,推动自由的实现,但超越一定限度后,最初的自由权限可能被损止。物极必反,取用有度。数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时入林。古人的谆谆告诫,在今依然烁烁。
但年味不会持续淡减到消失。人们对新奇的期望始终存在,对精神享受的渴求逐渐增长。当传统的庆祝方式不再产生强大的刺激效应,新的庆祝方式就会慢慢产生。我看到有孩童把气球扎成长串引燃,还有连发玩具弓弩制造破空之声的,很得其乐。发展是趋势,人们不可能从惯常的事物中获取永久的欢乐,但只要对欢乐的向往始终如一,欢乐总是可以被开采出来。
前人写春节,有作“调露初迎绮春节,承云遽践苍霄驭。”的,也有作“乡心新岁切,天畔独潸然。”的,历练不同,悲欢各殊。春节的演变是中国人的微型历史,地域特别的风俗写就过客的乡愁。家乡和春节,是国人世代的记忆,记忆里淌着的,是中华文明的弥久。
庞玥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