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阅一则故事。一猴死,见冥王,求转人身。王曰:“既欲做人,须将毛尽拔去。”即唤夜叉拔之。方拔一根,猴不胜痛叫。王笑曰:“看你一毛不拔,如何做人?”
为人身,莫若知痛。少时不识愁滋味,以瓦砾为丘壑,流萤为鲲鹏。壮年听雨客舟中,以长汀为泊岸,霜雪为旧友。老年双鬓垂肩,往事风流云散,当年携手赏花人,如今检点无一半。也许,没有壮年老年之分,仅一席之地,日夜奔波,谙尽孤眠滋味。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共我立黄昏。
诗中,最心疼不过杜甫。词中,最哀恸不过苏轼。杜甫诗兼善天下,却瓮中无米,茅屋为秋风所破。苏轼词旷达大度,却浮生若梦,连笑起来都是一张半明半暗的脸。当灯花瘦尽,月上楼头,谁人收起清风白袂,暗自红泪偷垂?不过是留一句,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也许,我们的愁起于无稽,落在他人眼里诡异无聊。也许那些哀真发于闲,触到他人眼里化成了灰。我曾在一人面前,郑重又认真地说:“在你身上,你不会知道我寄托了多大的盼望。”她只是笑,埋头继续打游戏,之后她说:“你从小就多愁善感。”我站在原地,听游戏背景音乐喧杂的声音,垂首默然。对,我只是,多愁善感。是我的错,对任何人,都不要说出太深重的话,这是自制,亦是恩慈。
大学时,夜晚常躺着望白色的屋顶,四周喑哑暗沉。舍友轻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我羡慕她们,可以有梦,梦醒了一如往常。严重的失眠,毫无端由。凌晨四点半,天微微亮,清透如小时的薄荷糖,路边玉簪花未开,我同它们道过早安去自动贩卖机前,按习惯掏兜、投币、选一罐中意的饮料,听易拉环离开罐顶爆破的声音。汽水味道像凌晨微亮的天,冰凉、透明,带点恍恍惚惚的孤寂。
大学时爱安妮的文字,不知是太笨拙,走不出她笔下浓稠如瘴的悲伤,还是一意孤行、带点傲慢地,以这种自以为是的悲伤隔离周遭人群。耽于她清凉哀艳的文字,写出来的文章嚼起来苦涩,实则是无病呻吟。
那时曾写过长篇《空寂》,后在书架翻出打印稿,于一个午后草草包起来送人。那是在三年后,我想一生再也写不出那股子透着酸味的哀伤。现在安妮亦改名“庆山”,文字如清涓河水,不复往日。字里行间智慧如星辰,又有女恩养,以《素年锦时》为出生之记。无人能够领会,安静、欢喜、悲伤,三个南辕北辙的词在一刹那融汇的感觉。
现一切转于淡泊,翻出来束之高阁的《道德经》、《庄子》,这是少时一度想读却难以超过十行的书。诗爱王维,词爱苏轼,文爱沈复。至于茶味,早年爱铁观音,因其香而不涩,冲淡恬和。现喜白毫银针,不经杀青炮制,其味率真隽永。至于滇红,因其特殊,不谈也罢。白毫银针不似铁观音三四泡再无滋味。铁观音虽惹人爱,却损于先浓后淡。我是个拙人,饮茶许久才悟出,与人相交,同是如此。
有时手懒心闲,便闭目听风听花落。有时心懒手闲,便浇花莳草洗衣。若心手俱闲,自然看书摘记写文,做一切喜做之事。若是不太顺遂,天催人犯懒得紧,心手俱厌厌,该如何呢?当然唯睡觉是也。古人常道:诗书之外睡最闲。当如是。
悲伤常来作客,但我们是主,且把它当作流浪孩童,邀一杯共醉,坐残良夜,享东方既白之蕉窗清昼。欢喜常来作陪,且两盏薄茶,清淡度日,共待黄昏。悲喜之间,如手掌之一翻一覆,此消彼长,同出一源,一如日月。悲则斟酒,喜则添茶,我以余生款待,借来千古作陪。
又问:流年何以记之?且回:以花开为春,花落为秋。再问:此生如何度之?但回:不瞻前,不顾后,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