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院儿,柳塘风

一、

秦落鸢又照着琴谱将那一段曲子弹了一遍,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她用指尖敲了敲琴身,又抬眼扫过那页,忽地一拂袖,将那琴谱扫落到地上。

“怕不是错的吧……”

“秦将军家的琴谱自然是不会错的。”

秦落鸢听见这声音,看着从那棵梨花树下踱过来的少年从容地将那本琴谱捡回了自己面前,又听他接着说到:“只是这一段只有琴未免单调,二小姐可有笛?”

秦落鸢将先前秦勋落在她这儿的玉笛递与面前的少年,随即将手指落在琴弦上。那少年谱子都未瞧一眼,便用笛声与她的琴声和了个完美。

“你看,谱子总是没错的。”一曲奏罢,少年如是说。

秦落鸢站起身来,理了理坐皱的下裳,拈住一片飘落的梨瓣。

“你瞧着面生,从前在府里没见过你。”

“我是今天新来的家奴。”

“今儿来的?”

“今天来的。”

“叫什么名儿?”

“沈靛秋。”

秦落鸢不说话了,只是看了看手中的梨瓣,又看了看那棵诺大的梨花树,忽地吟道:“梨花院落溶溶月……”

“柳絮池塘淡淡风。这诗倒是应景!二小姐竟也知道这诗!”

秦落鸢听他说“应景”,便扫了一圈这院子:那棵诺大的梨花树确与月光相衬得完美,那池塘边的杨柳也因着风曳得正欢。倒真是应景儿。

她轻轻地踱着步子,轻轻地开口道:“知道,我还知道,你不该属于这儿的。”秦落鸢将这话撂给沈靛秋,兀自出了这梨花院落。

沈靛秋盯了会儿秦落鸢离开的方向,也踱离了这柳絮池塘。

二、

秦落鸢有好几日没再去那梨花院落,直到晚饭后秦勋来找她要自个儿那玉笛,她才想起怕是还在那梨花院落,便索性拉了秦勋一同来了。他们到时,正听见有人在吟《菩萨蛮》。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

“长亭更短亭。”

“二小姐!您又知道!”沈靛秋听秦落鸢吟那最后一句,那般清列的声音,实在是让他更想归去了。只是,秦落鸢没搭他的茬儿,而是问起秦勋的玉笛。

沈靛秋从怀中将那玉笛取出,递与秦勋,笑着说道:“那日二小姐将这玉笛递于我,我瞧着喜欢,便私自多留了两日,还望小少爷见谅。这玉笛确是上品。”

秦勋看着沈靛秋,眸中的意思看不分明。许久,才冲沈靛秋略一点头,便对秦落鸢说:“既然这玉笛寻到了,那便走吧。”

她又要出这梨花院落了,只是这次,在拐弯的那处她停了一停。

“阿秋,你会吹笛,又会吟诗,可否常吟诗吹笛给我听?”

“二小姐欢喜便好。”

得到答案,她便笑着拐了那处弯儿。

“二姐,何必要一个家奴给你吟诗吹笛?像我不会似的!”

“小弟,你说,他可是想家了?”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哼,拿好你的玉笛吧!对了,再给我寻一支好的,他吹得可比你好。”

“嘿,你怎么见天儿地胳膊肘往外拐呢?我才是你亲弟弟啊!”秦勋朝秦落鸢喊了出来,也不知是因为不服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秦勋自然不会寻一支好玉笛给沈靛秋送去,可秦落鸢会,她将她母亲留下的那支给了沈靛秋。自送笛那日后,秦落鸢便日日晚饭后去那梨花院落听沈靛秋吟诗吹笛了。

“鸢儿竟知道这么多诗!”在秦落鸢不知多少次接上沈靛秋吟的诗后,沈靛秋如是感慨。

“那是!这城中的姐儿得数我知道的诗多最,就是有些哥儿也没我知道的诗多呢!”

“鸢儿的乡音中总带着这些‘儿’字,这与我们那里不同呢。”

“阿秋的故乡是哪儿?不是我梁国吧?可是汴国?”

“是汴国。”沈靛秋说完这三个字,略一沉吟,又道,“鸢儿,我是汴国太子,你该离我远些的。”沈靛秋眸中似有落寞,惹得秦落鸢心头一紧。

“阿秋怕是很想回到故园吧?”

“鸢儿……”

“阿秋可会吟《青玉案》?”秦落鸢眼光有些躲闪。

但好在沈靛秋好似并未察觉,他只是瞧了她一眼,便问道:“哪一首?”

“‘凌波不过横塘路’那首。”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

秦落鸢听着沈靛秋吟词,心下却想着:自己为何这般急着岔了话题?似是怕吧。似是怕提了这“故园”二字,他沈靛秋便真要归去了。

三、

秦落鸢听说冕国那位被虏的皇子无端死了,她想去问问父亲此事是否属实,却没成想在父亲房外碰上了秦勋。想来,有什么事儿,他定当也是知道的,便一把拉住了他。

“二姐,你做什么?”

“小弟,我问你,冕国那位被虏来的皇子现今如何了?”

“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问你便答我便是,哪儿来这么些个话!说,那位冕国的皇子如何了?”

秦勋一时没有答话,而是盯了自家姐姐一会儿,又踱到石凳边坐下,才缓缓开口道:“那位皇子本是在杜国舅府上的,前几日,被三皇子叫了去陪自己狩猎。三皇子拿他当了饵,猎到只大虎。你问这些做什……二姐!二姐!这又是要做什么?风风火火的!”

秦落鸢心头闪烁着恐惧,她听到那位皇子的下场,不免有些胆寒,她没听着秦勋唤她,她只想着,要去找沈靛秋!

“阿秋!”

正在浇花的沈靛秋听见秦落鸢叫他,回头勾起了唇角,问她做什么?秦落鸢盯着那抹笑愣了愣,随即拽沈靛秋出了将军府。

秦落鸢许久不曾走过这般远的路(了,她拽着沈靛秋穿过了熙熙攘攘的闹市,穿出了城门,用尽力气爬上了一座不矮的山峰。自那坎坎坷坷看坎坎坷坷看坎坎坷坷看看看山顶向下望去,一片苍翠。

“问了你一路要做什么,你都不肯说,如今停了,可该说了吧。”

“阿秋,你……”秦落鸢想叫他离开,可话到了嘴边却成了:“你,你的故园怕是很美吧?”

“很美。”

“若阿秋有朝一日回了故园,可愿接我去看看你的故园有多美?”

“只要鸢儿欢喜,我便带你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拿什么与你说定啊?鸢儿。”沈靛秋这话问的不假,他拿什么与她说定带她去看汴国的风光呢?他自己都无法回归故里。

可秦落鸢说:“说定便是说定了,总归会有那么一天的。”

总归会有那么一天的。

四、

秦勋一直都知道,只要秦落鸢满面含笑,一副谄媚的样子来找自己,便一准儿没好事儿。

“二姐,你别笑了,我害怕。”

“你怕个什么!小弟啊,二姐求你个事儿?”

“有什么事儿你就直说,你一讲‘求’这个字,便准没好事儿。”

“诶,你怎么说话呢!”

“你说不说?不说,我变回去温书了,父亲晚些还要查我的诗呢。”

“诶,别别别,我说!你,把那串儿钥匙偷来给我。”

“哪串儿?”

“父亲放你娘房里那串儿呗。”

“二姐!你,你要那串儿钥匙,可是要放那沈靛秋走?”

“是。”

“二姐,不可!”

“有何不可?他不属于咱们这儿的!”

“我自然是知道他不属于咱们这儿,才叫你放他走的。”

“为什么?”

“那沈靛秋他,他,唉,反正就是不行。”

“秦勋,我再问你一遍,你帮还是不帮!”

“不帮。”

“好,那你就等着去后院的莲池捞我吧,我这就与我那母亲团圆去!”

“二姐!”

“帮是不帮?”

“帮,我帮!你哪是我姐姐啊,你简直是我祖宗啊!”

秦勋是听不得秦落鸢提她已故的母亲的,她母亲是因救自己才身亡的。于是,他什么都肯依秦落鸢,于是,他将那串儿钥匙偷给了秦落鸢,助她拿到了那块儿出关令牌。

“二姐,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这后果……”

“我自一力承担。”

“你又怎承担得起。”

“我怎承担不起?大不了便以死谢罪罢了。”

“你……罢了,你去吧。”

她自是去了,去将那块儿出关令牌利落地交到了沈靛秋手中。

“鸢儿,我若是走了,那梁皇断不会饶你。甚至……”

“你哪儿来的这么些个废话?叫你走你便走,他还能为了你一个小小家奴杀了我一个大将军的女儿不成!”

“鸢儿你明知我是……”

“快走吧!阿秋,回了你的汴国,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我等你带我去看你汴国的山水。”

“好,等我。”

秦落鸢送了沈靛秋回来,到大堂跟前儿时,听见了“嘭!!!”的一声。像是桌椅翻倒的声音。她一把抓住了立在堂外的莲姨,问道:“莲姨,里头怎么了?”

“姐儿,勋哥儿去还钥匙,恰被老爷和来看勋哥儿他娘的陆侯撞见,正,审呢。你快些回房去避一避罢!”

“避什么?人是我放的,又不是小弟放的,我不要他做替死鬼。”

“姐儿!姐儿!”莲姨喊她,又哪里能喊得住呢。


那桌椅,是陆侯掀的。

“勋儿,你竟放他走,你明知他是……”

“舅舅,外甥放都放了还说那些做甚。外甥自知有错,随你处置。”

“好啊!你可曾把我这个母舅放在眼里?既如此,我若不罚你一番,你便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陆侯!你要打我家的哥儿,可也问过我父亲!”

陆圜闻声一滞,徇声看向大堂的门口,看到微蹙着细眉的秦落鸢,不怒反笑。“鸢姐儿?怎么,勋儿他擅放家奴,难道不该罚?”

“被放的是我秦家的家奴,怎么也轮不到陆侯来管。再说,那家奴,不是小弟放的。”

“二姐!”

“勋儿!”陆圜喝断秦勋的话,皮笑肉不笑地问秦落鸢:“鸢姐儿,你说这家奴不是我这外甥放的,那难不成是鸢姐儿你放的?”

“正是。”

这下,陆圜笑出了声来。他看向秦缚,指了指秦勋,又指了指秦落鸢,陡然把脸沉了下去。

“好啊,姐夫,你这将军府上的哥儿啊姐儿啊的,倒是一个比一个能耐啊!”

“陆圜……”

“尤其是您这位二小姐,秦落鸢。”陆圜轻哼一声把头转向了秦落鸢,“鸢姐儿,人家不过就是给你念了两首诗,奏了两曲笛,又许给你什么看遍汴国风光的诺。你就上赶着把一颗心交给人家了?你是真儿真儿地能耐啊,鸢姐儿!”

“你找人盯我,不,盯他!”

“他是什么身份你不晓得吗?汴国太子!不找人盯可行?我寻人盯了他这许久,就疏忽了这半日,便叫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放走了。你可知道,他回了汴国,若是有朝一日带兵攻来,别说你,就是整个梁国都得……”

“陆圜!时候不早了,你回侯府吧,我来处理。”秦缚猛地开口,将陆圜准备好要说的话悉数挡了回去。可有怎会因这一句话便抑住陆圜的愤怒。

“姐夫,你处理?你怎么处理?你当皇上那儿就没眼睛盯着呢?”

“皇上那儿我去说,你回去罢。”

“得,到时候可别让我那姐姐与我这小外甥给你们家这二小姐陪葬,哼!”

陆圜丢下这句话,将衣袂甩出风声,满面怒火地出了秦家,连他那姐姐也没看。

秦缚知道陆圜说的话是实情。他身为梁国的大将军,为梁国征战四方,见过了太多的生死,也早就厌倦了杀戮,朝廷与国家之间的尔虞我诈,更是令他厌烦。他不想为这件事儿去罚谁了,不管是这小儿子,抑或是这二女儿,他都不想罚。

他累了。

“父亲罚我吧。”

“罚你作甚?”

“我私放了敌国的太子,害国害民。”

“与你何干?”

“可是……”

“鸢儿,”秦缚出了一口长气,接着说道,“谁又能证明你做的是错的呢?这诸国之间从来都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强盛了,便挟来他国的皇子加以牵制,何曾有过良善?若那沈靛秋肯记你这一恩情,有了良善,不喜征伐,岂不是件儿乐事。”

“父亲,您明知这样的情况是极不可能发生的,您……”

“万一呢,鸢儿,万一呢。”


皇帝似是信任秦缚与陆圜的,他将汴国太子交于这二人,便真没再派人盯着。只是,他还是知道了沈靛秋回了汴国的消息。

安插在汴国的细作这次没有让他失望。

他看着那封密函,看了良久。末了,他手边那方端砚被他扔出老远,摔了个粉碎。

他想起自己似乎许久不曾见过滔天的大火了,似乎,是时候见见了。

而这边的将军府中,秦勋已经将秦落鸢绑好,送到了一辆马车上。

“小弟,你做什么?”

“二姐,父亲叫我们走。”

“为什么?”

“皇帝那儿,怕是过不去了。”

“那父亲呢?你母亲呢?我秦家上下一百三十多口人呢!”

“二姐,走不了那么多的,你明知道的。”

“那你我二人离开算什么!”秦落鸢吼出这句话,将秦勋吼愣住了。

他愣了一会儿,还是说:“二姐,沈靛秋托人带了信儿,说定护你周全。”

“他,他回汴国了?”

“回了,二姐,他仍是太子呢。你去他那儿,定会周全。”

“什么意思?”秦落鸢从他的话中似乎听出了什么,紧接着又问,“我去?你呢?”

“我走不得的。”秦勋扯出一丝笑来。

“秦勋!你们都不走,却叫我走,你要置我于何种地步?不仁不义吗!”

“二姐,父亲的话,能走一个,便走一个。”

“那你便与我一起走。他能护我,定也能护你。”

“二姐,我是秦家的男丁,誓与秦家共生死,我可走不得呢。二姐,赶车的是沈靛秋的人,你一路小心,勋儿与姐姐,就此别过。”

秦勋将这话留与秦落鸢,便转了身。秦落鸢想追,却又动弹不得只得大声喊他:

“秦勋!”

“小弟!小弟……”

可秦勋走得义无反顾,他不敢理会姐姐的呼喊,更不敢回头再看她一眼。他不敢,更不能,他此刻要做的,他想做的,是与秦家共生死。

秦落鸢坐在马车上,这一路去汴国仿佛只用了一瞬,又仿佛走尽了这一世。这一路,她便失了许多……

“秦缚,你私放敌国太子是何用意!”

“我放的不过是一个少年罢了,只不过身份特殊了些。可若是因着这哥儿特殊的身份,念了咱梁国的好,说不准要和平上许久……”

“妖言惑众!你当朕是傻子吗!早前儿设计虏了他来,今儿又放了他去,于他哪里有好?你这是放虎归山,通敌叛国!秦大将军,你怕是老糊涂了!”

“随陛下怎么想罢,陛下若是认定臣有罪,臣再辩也无用。”

“好,好啊!那你便与你那一家老小,同赴黄泉吧。”

“陛下!秦大将军忠君爱国是有目共睹的,如今不过是一时心软放了一个身份特殊了些的哥儿,罪不至死啊!何况,这梁国若是失了秦将军,那边关……”

“陆侯!你莫要倚仗着先皇赐了你家侯位,你便在这儿与朕诡辩。呵,你是秦缚的小舅子,说不准这汴国太子,便是你二人合谋放走的!”

“你!”陆圜被他的话气的眼前发黑。他竭力稳住身形,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昏君!”

“放肆,陆圜,你口出诳言,怕也是不会再效忠我梁国了,你便随你这姐夫一同去吧!朕,也许久不曾见过大宅被燃之景了。”

“好,去边去,我在黄泉路上等着你这昏君。”

……

那场火着实的大,将两座大宅与大宅里的人,烧了个,干净。只那将军府里的一座梨花院落因着一片柳塘的缘故未着半点火星。可那柳虽仍是那柳,那梨花树却一夜之间枯死了……

这汴国,终是到了。


恍惚里,秦落鸢听到有人说话,便从一场充斥着大火的梦中醒了来。

说话的似是那个陪自己走了一路的车夫。

“主子,落鸢姑娘这一路未说一个字,也,未食一口饭菜,单凭几口水吊着。也不肯下这马车一步,怕是憔悴得很啊。”

那车夫兀自说着,并不见有人应声。接着,车帘便被人掀开了。一束刺目的光从撩开的帘缝儿间刺进来,秦落鸢眯起了眼。

她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鸢儿,鸢儿。”

“阿,秋。”

“是我,是我,鸢儿,你到汴国了。”

“汴国?我到汴国了?我父亲呢?我小弟呢?我秦家一百三十多口人呢?他们也都到汴国了?”

“我保不了那么多人。”

“那你何苦保我呢?啊?”

“鸢儿,我死也要保你的!”他的语气那样的坚定,似是一座巍峨无比地高山,一座坚固的靠山,可这山却有些将秦落鸢压得喘不过气来。

“沈靛秋。”

“哎,我在呢。”

“我有些后悔当初放走你了。”

只是,不论秦落鸢后悔与否,她放走了他,是既定的事实;她逃来了汴国,投奔了他,亦是既定的事实。这些事实,再没法子改了。

秦落鸢当初要沈靛秋与自己说定的,带自己看汴国山水的,那总归会有的一天,真的来了。

亦是一座山,山下亦是一座茂林,苍翠欲滴。

秦落鸢忽然想起她第二次见沈靛秋时,沈靛秋吟的那首《菩萨蛮》。那一日没听着他吟那一二两句,今儿却自己想起来了——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倒真是应了今儿这青山碧树的景儿。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

“长亭更短亭。鸢儿,这诗你背的不好。”沈靛秋听她吟这首《菩萨蛮》,心底翻涌着恐惧。吟这般思乡的诗,她怕是想归去?不能!

“自是没有阿秋你吟的好,若是那日我没打断你,你怕是要吟的更好些。”秦落鸢摆出一幅低眉顺眼的模样,可说出来的话却句句带刺儿,一下又一下的扎在沈靛秋心上。

“鸢儿……”

“我累了,咱回吧。”秦落鸢不知道沈靛秋唤她是想说什么,她也不想知道他沈靛秋想说什么了,她心里游荡着“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这两句,转念又想到故国已无故人,便连这两句也扔远了。

沈靛秋按从前她待的将军府的模样给她建了一模一样的梨花院落,还伴了柳絮池塘。只是时节未到,梨花院落没有洁白如雪的梨花,柳絮池塘也不见漫天飘舞的柳絮,有些东西,终究还是不同了。

就像秦落鸢。

沈靛秋记得,她从前,是不喝酒的。可是这几日,他竟已数不清她喝了有多少。

“鸢儿。”沈靛秋按住她举杯的手,一寸一寸地按下去,又朝她苦涩地笑了笑。

“怎么?酒都不让喝了?”秦落鸢带着醉意的眸子扫向他,别开了他的手,将那杯洒了一半的酒送入喉中。

沈靛秋定定地看着她,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今晚的月光似有寒意。

“阿秋,你可还记得我们合奏的那首曲子?”秦落鸢将手指搭在酒边的琴上。连这琴也与将军府的那把有九分相似。

沈靛秋自然前是记得的。他掏出玉笛,开始伴她的琴声。

只是这一曲却未能如上次一般完满地奏完。

秦落鸢将琴弦拨断了一根,那断弦声惊飞了栖在梨花树上的黑鸦,惊落了柳塘里的几片荷花花瓣,也惊断了秦落鸢心里的一根弦,一根紧绷的弦。

她忽的哭出声来。

沈靛秋赶忙将她拥入怀中,将手轻轻抚上她的头,一遍又一遍的对她呢喃到:“我在呢。我还在呢。”


沈靛秋派给秦落鸢的婢子将她盛装打扮了一番,夸她好看的时候,眼里闪着艳羡的光。可秦落鸢开心不起来,汴国的皇帝,沈靛秋的父亲要见她。

入殿前沈靛秋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道:“鸢儿放心,无人知你是谁,他们只道你是救我出梁国的恩人。”

秦落鸢淡淡的答了他一声“嗯”。可她心里一揪一揪的疼起来。她审视着这辉煌的汴国宫,炫目的似是要让她昏过去。

沈靛秋叫她放心,言,无人知她是谁。可他又怎知道,她刚来汴国没几日,那汴皇便找了她去。

“你与秦缚的眉眼确有些许相似呢,你确是秦缚的女儿?”汴皇把玩着手中的玉器,只扫了秦落鸢一眼,便讲出这句话,俨然已是叫人查了她的底细。她不能扯谎了,她也没想过去扯谎,于是,她便清晰地答了“是”。

听她答“是”,汴皇便轻笑了一声,踱到了她面前,眼睛没看秦落鸢,而是淡淡的盯住手中的玉器,缓缓地开口:“秦将军的女儿果然是与寻常的女儿家不同呢。只是,”汴皇特意停顿了一下,抬眼盯住秦落鸢,才又继续道:“只是,即便你再不寻常,也是不能做我汴国的太子妃的,你可知道?”

汴皇说这话时,嘴角挂着笑意,可秦落鸢还是从他的语气和眼神中读到了鄙夷和凶狠。

“我没想做你汴国的太子妃。”

“如此最好。”汴皇缓缓踱回榻上坐下,眼中的凶狠消散殆尽。秦落鸢以为他要让自己走了,可是,他竟又站了起来,边向内室走,边对秦落鸢说:“既然你如此识趣,朕便送你一份大礼。”

秦落鸢不想要什么大礼,可身后的婢子已经于脸上挂了威胁的笑,向她作出了“请”的动作。

汴皇叫她去掀床榻上的帷帐,说账后便是那份大礼。

她走过去,将帷帐掀起,看到床榻上那份大礼,眼泪猛地滑了下来。

那大礼,是个人,是她秦落鸢至亲的人,是秦勋。

“小弟!”

秦落鸢伏在床边,伸手抚向秦勋的脸,轻轻地唤他:“小弟,小弟……”一声又一声,却只这一句“小弟”,再无其他。

汴皇似是被她叫烦了。

“秦小公子无甚大碍,只是失了记忆。我怕他醒着若是见了你却不识你,你太过伤心,便叫他睡下了。”

秦落鸢停住了那一声又一声的“小弟”,却停不下那一颗又一颗泪珠,她紧紧攥住秦勋的手,语气不知是惊是喜。“不是说于秦府点了一场滔天的大火?”

“单他无事。”

“怎么单小弟无事?”

“自是朕派人救下的。”

“你是如何救下他的?”

“这便与你无关了。你只需要知道,他还活着,并且,有希望活得好好的。”

“这好好活着的希望,可是在我?”

“倒是聪明。你可愿?”

“愿,有何不愿。”

汴皇将一个香囊交到她手上,便叫人送她走了。

“姑娘,这是你梁国的毒,要掺了酒连饮七日,七日到时,皇帝会见您。”送她出来的那个婢子如是说。

而今,七日到了,她便来了。


沈靛秋向王座上的人拱了拱手,开口带了尊敬:“父皇,这就是就儿臣出梁国的落鸢姑娘。”

“嗯,真是个好姑娘。助我儿回国,又让那梁皇将那用兵如神的秦将军、勇猛无比的陆侯,满门屠尽,姑娘可是帮了我汴国极大的忙啊!来,这杯酒,朕敬你。”汴皇边说边走下那高高地王座,亲手将酒递与了秦落鸢。

秦落鸢看着那酒,用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酒着实太烈,明明已经吞咽下去的酒又从秦落鸢胃里反了上去,她的嘴里,满是甜甜的血腥味,那般的甜腥,使她不禁双腿一软,顺势倒在了沈靛秋怀中。

她看到沈靛秋紧皱着眉,嘴巴一张一合的,似是在唤她的名字,可她听不到,也看不真切。她累了,很累很累了,她想睡下,她想在睡下前,再看一眼沈靛秋,就,一眼也好。

她终是睡下了。

这一睡,便再没舍得醒过来。

梁国失了秦缚与陆圜,不多日,便被诸国围了。各国都想着从这梁国捞些好处。可还是有人发现,这梁国的死对头——汴国,竟没有一点儿趁火打劫的意思。

“沈靛秋!朕叫你去讨伐梁国,你却三番两次的忤逆朕,你是何用意?”汴皇看着眼中混沌的沈靛秋,不禁怒火中烧。

然而沈靛秋却只是淡淡道:“父皇,儿臣不能啊。”

“不能?你有何不能?那梁国是如何将你虏了去,你都忘了?”

“儿臣没忘。可儿臣更忘不了鸢儿走时看儿臣的那个眼神。她似是真后悔放了儿臣的,她似是在恨儿臣,恨儿臣害得她家破人亡,她恨儿臣。我不愿她恨我,可临了,她却是恨我的啊!”

“沈靛秋,你为了一个女人……”汴皇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或者说,放弃他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可他沈靛秋,竟似完全看不出一般。

“父皇,儿臣有些累了,先退下了。”

“靛秋!”

这边瓜分梁国的诸国得了个消息——汴国换了太子。他沈靛秋成了一枚弃子,只落了个“定王”的称号。

封王的那天,沈靛秋却找人去修秦落鸢弹断了弦的琴。

次年,定王府那颗诺大的梨花树没肯开花,那柳也病恹恹的。


踏在地上的步伐极轻,可他还是听到了那愈走愈近的声音。

“鸢……”一声“鸢儿”未能叫完。他看到来然不过是个婢子,语气便陡然冷掉了几分,“你有事?”

“王爷,那弦没能续上。”那婢子小心翼翼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主子不高兴了。而她这句话一出,她主子那本就混沌黯淡的眸子,竟彻底暗了下去,再无光亮。

那婢子见自家主子闭上了那无一丝光亮的双眸,便退了一步,瞧他,没有动静。又退了一步,再瞧他,还是没有动静。就在那婢子转身下定决心离开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什么东西掉落破碎的声音。

她回过头去,看见了地上碎成两段的一支玉笛。

到最后,那梨花院落失了那梨花树,那柳絮池塘也没了那杨柳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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