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是我们直面死亡的最后一堵墙”。
这句话是长姐在奶奶的葬礼上跟我说的，顿生恸憷，泪如雨下。
明天就是奶奶七七了。
现在还记得奶奶葬礼的影像在一帧帧回放，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脑海深处都是奶奶的样子，脸上老年斑和深不见底的皱纹相互镶嵌着，满头的白发随着年龄的渐长，也越发显得稀疏，佝偻的身子，使得原本矮小的奶奶显得更加苍老与颓势。
自爷爷走后，奶奶独自一人生活的了12年，一大半的时间都在病灶中度过，苦不堪言。去年年底，去医院抢救了几回，最后被医院下了最后通牒，说活不过年底，准备后事。
在农村，奶奶算是高龄的。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出生，当时的岁月艰苦不堪，我们政党还刚开始反围剿失败后被迫长征，哪里顾得上民生。经历了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到新中国成立之后成家，先后有了大伯，二伯，父亲，大姑，四叔，小姑六人。父亲出生时，“大跃进”才刚刚进入尾声，百废待兴，爷爷幼时跟着穷书生后面，识淂几个字，做本地砖窑厂做会计，在还在算工分的年代，赚的钱根本没能力养活这一大家子。在大姑出生不久后，二伯就饿死了，而在“大跃进”那个特殊的时期，时逢江淮发洪水，我爷爷的弟弟，也就是我三大爷被洪水冲走了，尸体冲到下游好几公里才找到。在那个年代，家里无论长幼，突然溘然长逝是家家户户都经常发生的事，但爷爷奶奶突然失子，对他们的打击异常大，身为农耕世家，除了更卖力的工作，别无它法。
再到后来操心子女的婚事，奶奶从未停下她的脚步，岁月也没有对奶奶手下留情，待子女成家，她就成了一个“无用”的人了，为晚辈贡献了自己的一生，到最后疾病缠身，在父亲的怀中安详地死去。
奶奶有没有遗憾？我一直在反问自己。若说有遗憾吧，去世之前，三个儿子轮流照顾，去世的时候，父亲就在身边，又有什么比得过临终前子女在跟前的死而无憾？若说没有遗憾吧，临终前的疾病苦不堪言，为什么上苍不让她走地从容不迫一点？
奶奶的死讯是妈妈告知我的，我在千里之外。两小时后，我坐在回乡的动车上，看着窗外的景致，顿失了颜色，黑白相间，死气沉沉，突然一个词在脑海中出现，叫“千里奔丧”，泪水不自觉地滑落下来。身旁的妹子递来纸巾，示意我擦擦，我接过之后，点点头，表示感谢，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
守夜是我们那里对一个长辈敬孝的最后也最无力的一种方式，谁也不愿意这一仪式的到来，可谁也避免不了它的到来。从奶奶去世到送往灵山的五天四夜里，我只睡了一个囫囵觉，那是在连续60多小时没有闭眼的情况下，熬不住睡了下去，清晨还被炮竹炸醒，我不知道为什么坚持，当时就想着，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把奶奶留在我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
后来二姐跟我说，“问心无愧就好，谁也没有你长情，四夜，你守了三夜，奶奶在天上都知道呢。 ”骨灰盒，是我和堂兄帮忙选的，檀木。把奶奶送上灵山之后，我就离开了，毕竟逝者尤可忆，活者不待。
回到福建，心里总是心慌意乱，恍如隔世，总觉得奶奶尚未辞世，她的笑容，她的规劝，劝我早点找对象，早点结婚，早点生小孩，她说她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这几日一直在时不时的翻看着以前的老照片，门后训子棍尤在，堂前再无唤儿声 。
和家人视频，长姐说自己现在每次走过大药房，就会想起奶奶，一想起奶奶就会情不自禁地独自泪流满面。
奶奶生前得的是冠心病，这种病一疼起来，那种钻心与无奈，让奶奶万般痛苦。医生说，年纪大了，做手术的作用不大，而且手术之后恢复的慢，对老人也是一种伤害，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吃点止疼药，家人陪伴，和她一起度过最后的日子吧。
从开始的阿司匹林，布洛芬，到后来的曲马多，到最后曲马多的药性也缓解不了奶奶的疼痛，最后没法，只能用吗啡、杜冷丁等药物止疼。在奶奶最后的一段日子里，什么药物都不管用了，整宿整宿地疼痛的无法入睡，坐在床边等待一个又一个黎明的到来。
父亲跟我说，奶奶不是没有想过自杀。有一次，就请求父亲买点毒药，让她吃死算了，她忍受不了这种疼痛。父亲也知道奶奶疼痛难忍，可国家安乐死尚未立法，又不能代替奶奶疼痛，只得拍拍奶奶后背，顺顺她的脊梁骨，使得其呼吸稍微畅通一些。
一日，奶奶趁父亲给她煮稀饭不在身边的那几分钟，病情发作，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麻绳，系在自己的脖子上，使劲全身力气想把自己吊死。奈何本就体弱，没有一丝力气，扯着麻绳，把自己脸胀的通红，到最后还是没有遂了自己的心愿。也亏得父亲发现的早，掰开奶奶的手，解开麻绳，脖子被勒的淤青。
父亲跟我说起这个事情的时候，是调侃带着笑意说给我听的。但我知道，那笑意是作为子女的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 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奶奶身边，时光慢一点，再慢一点，让父亲陪奶奶久一点，再久一点。
奶奶去世了，她和这个世俗的宿怨，终于在疾病缠身、撒手人寰之后，握手言和了。谁也没有功成身退，两败俱伤的局面是这世间对老年人一种惯用的伎俩，直至老人油尽灯枯之后，再去和下一批老年人对垒斗法。
长姐说，“父母，是我们直面死亡的最后一堵墙”。听到这句话时，我望了望父亲，望了望大伯，三叔……
孩提时光是美好的，健康生长，快乐生活。行将就木的时光却又这般残忍，割裂亲情，割裂思念，带着众人的痛哭声离开。
有人说，人的一生会经历过三次死亡：第一次是断气的那一刻，从生物学角度来说的死亡； 第二次是举行葬礼的时候，这一刻你的身份将在这个社会上抹除；第三次是这世界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死亡，这一刻将是真正的死亡。从此，不会有人知道你，来过这个世界……
或许，奶奶便没有死去，至少我还记得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