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飞好不失望,却听得邻座有个青年低声问道:“春神青帝不过传说,江湖中人借为名号,也稀松平常,大家何以讳莫如深?”孟飞循声望去,是个年纪不大的青年。
被问那人便道:“若借为名号,自比青帝倒也罢了,偏他比的不是青帝,而是黄巢。”
那青年嘿嘿笑道:“先生,这黄巢又是怎样的人物?”
被唤作“先生”的那人道:“黄巢乃唐时一落第儒生,曾作诗赋菊,中有两句诗云: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青年挠首道:“却是何意?”
“这意思便是:若我黄巢有朝一日做了春神,就要让原本开于瑟瑟秋风之中的菊花,与春日桃花一处开放。”
青年撇撇嘴道:“菊花怎与桃花一般季节?这个叫黄巢的儒子好是酸腐,无端为菊花出头。这诗嘛,也不过尔尔。”
先生笑道:“你听了他是落第儒生,心中先自便存了几分轻视,将他当成了腐儒,却不知他落第之后,又作《不第后赋菊》诗一首,你可知他是如何说的?”
孟飞早无心听说书老儿胡绉,只扯着耳朵偷听那二人说话,冷不防那人也学说书老儿卖关子,心下好不着急,好在那青年比他更着急,只催那先生演说。
那先生便道:“黄巢赋诗云: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孟飞听得心中一寒,那青年亦是愣了愣,许久才怔怔道:“好大的杀气!”
那先生慢慢道:“不错!黄巢数次应试,数次名落孙山,终是心灰意冷,不再寄望于科举。彼时大唐末世,国运已是江河日下,且官场黑暗、吏治腐败,以致民不聊生,民怨沸腾。有叫王仙芝的反贼起兵与朝廷作对,黄巢便纠结数千乡里子弟投奔于他,又有许多百姓加入,一时反贼竟有数万人之势,竟致黄王二人纵横天下无人能挡。王仙芝死后,反贼尊黄巢为‘冲天大将军’。后来,他率兵直捣长安,逼得唐皇成都避难,此后更建国称帝,号为大齐。”
青年叹道:“这黄巢好生……好生厉害!后来呢?”
那先生冷笑:“后来,自是兵败身死!”
孟飞原是要听本朝“青帝”故事,不想那先生啰嗦半天,都只说黄巢,心下好是不耐烦,好在青年道:“原来黄巢是个造反的头子。是了,本朝那位‘青帝’,既以黄巢自比,莫非他也是要造反么?”
那先生道:“不错,二十年前,他曾公然起兵叛反朝廷。”
青年道:“但凡与朝廷为敌,都有个缘故,此人起兵的因由是甚么?”
先生道:“此人名唤上官清,乃本朝第一大罪人上官隽独子。上官隽世袭晋宁公爵,二十多三十年前,他因勾结外邦、阴谋叛国一罪而满门被诛,唯上官清一人逃出。上官清为报家仇,拜入边疆日落老人门下,习得一身好本事,艺成之后,遂纠结江湖草莽反叛朝廷……”
未待那先生说完,青年蔑然道:“大唐末世,气运已尽,黄巢叛乱,倒说得过去。本朝河海清晏,承平日久,这人竟蠢到与朝廷为敌,真真是愚不可极!”
那先生沉声道:“你说的很是。上官清以黄巢自居,号为青帝,更纠结天下草莽,是为‘青盟’,未想结局也与黄巢一般模样,兵败身死而已。自诩盖世英雄者,说到底,不过跳梁小丑!”
孟飞当年海上为盗,本就是不服于朝廷教化,却绝计不敢与之正面硬碰,不想竟有人敢公然与朝廷为敌,心下竟很是钦服仰慕。现下听得这二人话语言谈中对上官清极是不敬,不觉心中火起,拍案而起,指那二人怒道:“这青帝乃天地间大英雄、大豪杰,岂容尔等诋毁?”
那说书老儿本说得口沫横飞,于紧要处摹得有板有眼,众茶客也听得入神,冷不防半空中一声吼,若炸雷响起,皆被唬了好大一跳,有胆小者还泼洒了一身茶水,待回过神来,才看到座中一铁塔般的黑大个,凶神恶煞的要找人麻烦。众人瞅出不对劲来,赶紧四散开去,留孟飞与那二人并湛相公在座中。
那青年冷着脸,缓缓站了起来,个子比孟飞矮了许多,倒很是敦实,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相貌平平无奇,只是眉间棱骨突出,当是个暴躁易怒、好勇斗狠之人。青年怒向孟飞道:“你这黑大个好是无礼,竟偷听我家先生与我说话。这便罢了,还公然宣称反贼上官清是大英雄、大豪杰,莫非你是反贼同党?”
孟飞偷听人说话,本就气短,被青年一说,脾气也少了几分,只是无端被说为反贼同党,才消的火气陡然暴炽,伸手一把将他攥住,举起钵大的拳头道:“好贼子,竟信口诬陷爷爷,今日就让你尝尝孟爷爷拳头的滋味!”
青年看孟飞体形硕大,只当他行动笨拙,未料三两下便将自己擒下了,自己一身功夫偏还挣脱不得,也是暗暗心惊,嘴上却不依不饶:“是你自己说的,反赖我诬陷。有本事莫要偷袭,咱拉开场子好好比划,看谁死在谁手里!”
孟飞怒极,扬起拳头便要揍人。被唤作“先生”那人赶紧道:“兄台且慢,手下留情!”
孟飞看也不看他,一拳直直向青年面门招呼而去。青年紧闭双目,硬生生便要承下,忽听得有人道了声“住手”,便觉一阵劲风掠过,拳头倒没有落在脸上。他微微睁开眼来,看那拳头竟在离面门半寸处停下了,暗叫了声惭愧,复循声望去,见黑大个身后还坐着一人,便知是此人救了自己。
出声相阻之人正是湛相公。湛相公言语虽平声静气,孟飞却极是听话,只恨恨道:“若非是看在爷的面子上,今日定教你好看!”说罢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那青年,回身站在湛相公身侧。
青年与那先生这才看清湛相公形容。那先生眸光闪烁,忙上前揖了揖笑道:“误会误会,在下赵朴,汉中人氏。他叫赵保,是我家人。我主仆二人到江南原是为游山玩水,并无意冒犯二位,家人鲁莽之处,还望海涵!”
赵朴四十出头的年纪,面色微黑,其貌不扬,身子还微微弓着,只两道浓黑的眉毛总是微微皱着,似乎从来没有舒展过,薄薄的嘴唇也紧紧抿着,似乎一开口便要刻薄于人。此刻便是笑着,也并不十分亲切。湛相公看在眼里,笑道:“小小一个误会,便能定人砍头之罪,如此误会,还是越少越好。”
赵朴略略有些尴尬,道:“兄台说得极是,我自当约束家人。是了,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在下姓湛,湛若水。”
赵朴定定盯着他,蓦地笑了,道:“湛若水?好名字!”
湛若水静静看着赵朴,道:“赵朴,也是好名字!”
说罢,二人相视半晌,又互自仰天大笑,旁人皆是不明所以。湛若水向赵朴拱拱手道:“在下另外有事,恕不奉陪,告辞!”
湛若水付下茶钱,自与孟飞扬长而去不表,却说赵保望着他二人远去后,才向赵朴愤愤道:“这二人冒犯大人,还对朝廷语出不敬,大人贵为钦差,何以如此轻易便饶过他们?”
赵朴不理他,取出一角碎银子付与说书老儿。说书老儿将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很是受宠若惊,口中只道“用不了这么多”。赵朴笑道:“你讲得很好,原值得这些!”说罢也不再理说书老儿,只与赵保向外走去,这才慢慢道:“若本官现下便定他二人的罪,便万死难赎其罪了。你可知道那湛若水是何人?”
赵保被他问得一愣,道:“湛若水不就是湛若水吗?”
赵朴冷笑:“所谓湛若水,必是当年上官清!”
赵保惊道:“青帝上官清?他……大人不是说他,早已兵败身死么?”
赵朴道:“你可知上官清当年是如何亡故的?”看赵保摇头,他又道:“投海自尽。”
赵保一想便明白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人怀疑上官清当年并没有死?”
“朝廷一直以为他死了。若在今日之前,我对上官清之死,也是深信不疑的,无奈今日竟撞见这位湛若水……”赵朴沉吟。
赵保问道:“湛若水与上官清,是长得很像么?”
赵朴断然道:“除却鬓发略略有些斑白外,与当年竟是一模一样!”
“大人见过上官清?”
赵朴笑了笑道:“因缘际会,见过一面。”
赵保道:“那他岂不也认出了大人?且恕属下直言,时隔多年,大人便没有记错?”
“他那样的人材,想记错都难。”赵朴叹了口气又道:“本官当年不过是无名小卒,他是威震江湖的青帝,怎会将本官放在眼里?”
赵保忙道:“上官清既没有死,更隐姓埋名二十年,如今突然现身扬州,意欲何为?还想造反么?”
赵朴冷笑:“我哪里知晓?不过古往今来,反贼如何能有下场?”复又正色向赵保道:“你派人盯好湛若水主仆二人,切不可打草惊蛇!”
赵保道:“大人既已确定湛若水便是上官清,何不将他直接拿下?此为大功一件,也免得夜长梦多。”
赵朴看了看他,意味深长道:“一个人隐姓埋名,将朝廷骗了整整二十年,需得多大的本事,多大的能耐?凭他上官清一人之力,绝计做不到。若无万全的把握,上官清如何敢公然现身?既敢公然现身,必已筹划周全。我若轻举妄动,只怕难以斩草除根。”
赵保道:“还是大人思虑周全,属下佩服!我这就吩咐下去,定不放过上官清一举一动!”
赵朴笑道:“太子监国,只命本官暗访江南民情,搜集弘逢龙罪证,未料有此收获,当真意外至极!若有人得此消息,只怕会坐卧不安了!”
赵保想了想道:“大人说的可是弘逢龙弘贼老儿?”
赵朴道:“不错!你们年纪轻,不知当年过往。略上了些年纪的,都知晓晋宁公上官隽是受了弘贼构陷而含冤下狱。上官清起事,原不是没有道理的。”
赵保心思已不在此,只道:“属下才得到消息,自大人出京后,弘少则也跟着到了江南。”
赵朴“哈”了一声道:“我原以为让我横尸江南,一个苏灵儿足矣,不想弘府长公子竟亲自来了,弘逢龙果真看得起本官。他越是慎重,可见越是心虚!”
赵保忧心忡忡道:“大人,弘少则素来心狠手辣,还是小心为上!且如今反贼上官清重现江湖,局势对我们很是不利!”
赵朴神情凝重,道:“弘逢龙大权独揽,太子空有监国之名,却无监国之实,且再有突然现身的上官清,我们真真是内忧外患啊!”想了想,他看着赵保忽然笑了:“上官清竟然没有死,若得到这个消息,只怕弘逢龙会比我们更坐立不安。”
赵保会意,也笑道:“既然如此,属下便送他们一个顺水人情。”赵朴颔首而笑。赵保便自去安排布置。
可怜湛若水哪里知道,他回扬不过是落叶归根,未料却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或许,他原本就已料着,只是死之将至,思乡之情教他顾不得生前身后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