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僅看故事的《紅樓夢》,能稱之為經典?那應該很無趣吧!
1
石呆子其人,可以一言以蔽之吗?
曹公仅用了一段文字来写他,似乎连个真名儿都没。「石呆子」,好像还只是个混号儿。他姓石,抑或是秉性如石头般硬梆梆的,还真不好说。
写石呆子,小说家用了有别于以往层层皴染刻画人物的手法。在此处,他用墨极省,除了白描就是留白,以至于当我们读完石呆子,仍觉脑中一片空白,似乎籍贯、婚否、家世等一切背景,皆语焉不详。也因此,有了许多似是而非、可供臆想的空间。
乍一看,他的确是可以轻轻抹去的角色,似乎有他无他,亦无关题旨。只是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笔,却让原先某些仅有线条的人物,刹那间格外神彩四溢,血肉分明。
2
那年春天,贾赦不知从何处看到几把旧扇子,回家后,觉得家里收着的那些好扇子都不中看了,立刻着人各处搜求。能让一个自小就受古玩熏陶的贵族老爷,视作不寻常物的,想必这些扇子定是世所罕见的奇珍异宝。
贾琏托了许多人情,才寻摸到石呆子的门路。也不知这位琏二爷又费了多少九牛二虎的劲儿,才结交了他并被请到家里去坐,这石呆子拿出这扇子来,也不过是给贾琏略瞧了一瞧——
「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原是不能再有的。」贾赦立马让贾琏去买。
可石呆子若是肯卖,就不会被叫做呆子了。好说歹说,都不肯割让。似有「扇在人在,扇亡人亡」之意。
贾琏到底没有贾赦的狠,始终没从石呆子手里得到扇子。倒是被贾雨村小施手腕便给弄了来。被父亲骂没用,是意料之中的。此时,贾琏仅只说了一句话——
「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一时间,乾坤倒转,贾琏不再囿于故有的「好色」,这个人物也因此,现出别样光彩。
印象中的贾琏,爱娈童,爱女人。稍有几分姿色,都能让他心痒。许是年少气盛之故,书上说,他只要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两夜都十分难熬,便将府中俊俏的小厮选来清火。用贾母的话说是: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
若无石呆子的介入,贾琏的形象大概与「色狼」相差无几。尽管接近石呆子,他带着明确的目的性,但却一直保持着富家公子的彬彬有礼。不以权压人,强硬夺扇。这方面的人性展露,或多或少,洗去了他纨绔身上的些许尘埃。同时,将这对父子秉性的不同走向,呈于书间。
以前总以为像贾府这样的簪缨士族,有世袭的教养与礼数。且作者也一再说,他们这样的人家,必定是要知书达理的。尽管贾政教子无方,宝玉的礼数向来也值得人称赞。正如贾母所言——
……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的,是他一则生的得人意,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56回)
可就是在这样门风之下,都还有一些人,一些事,总是斜出礼教范围。
贾赦欲纳鸳鸯为妾,是贾家的家务事,此处可暂且不表。石呆子一事,他把他的贪婪,延伸到了贾府的院墙之外。
尽管那些扇子,起初他是要买的,但买卖这事,不该是你情我愿吗?然而,这位大老爷在明知目的不能达逞时,又再次使出了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
须知,贾赦身为荣国府的大老爷,他的一言一行,代表的就是贾府形象。有这么一位热衷生事的大老爷,若我们还有底气为贾家申辩,说贾府从不以势压人,恐怕就太一厢情愿了。真不知,贾府之外,还有多少与之相关的怨声载道与不白之冤!
贾赦的存在,有如精美菜肴里的一只苍蝇,无论曾有多么美好的期待,此时心生芥蒂,在所难免。
平儿说,「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平儿的话,一方面透露出贾雨村的官箴;一方面意在指出,贾雨村与贾家之间交情匪浅。似乎,这两位贾大爷早已俨然沆瀣,结成狼狈为奸的盟友久矣。讹扇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缩影。
贾雨村「生出的这些事」中,多少与贾府有关,不得而知;他又能从中得到多少利益,亦不得而知。潦潦数笔勾绘的轮廓,可以明证:他确实不是爱民如子的好官,且凭籍官官勾结,正平步青云、实现他光宗耀祖的理想。
3
只是作者无端生出这么个人来,难道就为给三位男配作注,仅此而已?是否别有深意?
阅读石呆子时的发现,大概不能只用「诧异」来形容,说「惊叫」亦是不亏——他竟与贾宝石有如此多相似之处。
名字相似。石呆子,姓石、或有石头一样的呆性都罢,至少他有石的特性;贾宝玉的前身亦是石,是女娲补天剩下的弃石。书中说「独宝玉是个迂阔呆公子的性情」,已然便是另一石呆子!
名字的雷同,是刻意的吻合,抑或只是不经意的巧合?
痴性相似。石呆子对扇子的痴执,常人难以企及。作者用了一系列层层递进的叙述,来强调他的痴性:「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要扇子,先要我的命!」
其强度,一次胜似一次。
宝玉的痴,痴在儿女情长。脂观斋说他情不情,意在指,他对一切有情众生,都有一段与身俱来的痴性。他对他们用情很深,希望一生一世都能与之厮守,永不分离。甚至被父亲棒笞,只剩下半条命,黛玉去劝他:你从此可都改了罢!他却说: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石呆子的命,与扇子同在。宝玉为这些人,亦有虽死不悔的决心。
家世相似。我一直深信,一个人灵魂深处的幽微情感,是「养」出来的,是从岁深日久的积习中陶养出来的精妙之气。这种幽微,从表面上看,是一件件小事。但恰是在这些小事里,蕴含着最为复杂,最为重要的气息。
石呆子,他深知扇子的价值,怀有赏扇的闲情,如果他生命的前半程,不曾有过在器物中陶养的岁月,我很难想象他对扇子的痴,从何而来?
我们大概可以想见,他的家族在落败前,也曾有过如贾府一般的辉煌岁月。这也是贾宝玉的成长环境。
他们甚至连家族发展的轨迹都相同,不同之处仅在于,石呆子的家族已经没落;宝玉的贾家,正在走向没落。
诸多相似之处,其中玄机又是什么?
4
以前,曾听过一些师长讨论:石呆子对扇子的守,与贾赦对扇子的贪,都是对物的执着,其本质并无太大差别。
我也时常会作这样一种揣测:一个败落了的家族,若已危在旦夕,还有什么是值得恪守的?石呆子对扇子的执着,怎的就可以以性命作为代价?蝼蚁尚且偷生,人因何不惜命乎?石呆子的坚守,难道真的只是对物的执着吗?
孟子曰:无恒产者有恒心,惟士为能。意在说,一个无固定产业的人,还能拥有坚定的意志,惟有「士」才能做到这样。
败落后的石呆子,无疑是个无恒产者。他守扇的意识,无论出于家族精神的传承,抑或是友人馈赠的嘱托,值他用生命去恪守的这份执着,以及所赋予的意义,必定是超越物外的。
西语有:物质生活决定上层建筑。「饱暖思淫欲」——中国先哲将这句话说得更富诗意。我也无意用陶潜公之「不为五斗米折腰」来赞美他,只是石呆子的守,除士之精神,又会是什么呢?
石呆子失去扇子后,用平儿的话说:他至今不知是死是活。是死于牢狱;抑或是痛失所有后,带着悲愤,同宝玉一样悬崖撒手?
不得而知。
贾宝玉的悟,也许是世间最顽愚之辈的悟。这块补天剩余的灵石,在经历了最沉重的痛与最深彻的失后,终于逃大造,出尘网,归大荒。
我在想,作者对于宝石最终的悟,应该是没有太多赞美的。他的悟道,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他的撒手,是生命中所有美好,渐次毁灭,失无所失后,不得已的归所。
繁华历尽处,即是归去时。宝玉的悟,成了必然。
宝玉有灵窍,却无顿悟的宿慧。然而古往今来,大德常人,又有几人是豁然顿悟的?宝玉悟道路上的磕磕绊绊,不正是众生悟道的剪影!
5
一个伟大的作者,永远关注的,都是更本质的东西。他写作的目的,为的是让一个混沌的世界,变得更清晰。文学,即便写的是幻相,也并非是逃避现实,而是更深刻复杂地理解现实。所以他能站在哲学的高度,去体察世相:相,不可执;法,不可执;空,亦不可执。惟有悬崖撒手,才能得见法身。
但我们的红楼梦作者,不仅是哲学家,还是文学家,他有文人的悲悯,他知道,悟道之路,绝非一蹴而就,世间绝大多数的众生,在到达彼岸之前,须得有依恃之法,渡河之舟。他希望自己编撰的这部「佛经」,能兼具救赎与度化的力量。正好那一僧一道从太虚幻境下到凡间时所言的——
我们也一并下凡去,能渡脱几个便渡脱几个。——这何尝不是小说家的夫子自道。
宝玉悟了,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石呆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红楼梦》的作者,除了这部寓言式的小说,也再没在这世间,刻意留下只言片语。好似从未来过一般。然而,我总可以觉出:这两者之间貌似不存在的存在,隐隐透着某种幽微的关联——
石呆子家的败,是贾家的败,更是曹家的败。石呆子所怀之璧,以及他的命运,会不会同样也是作者命运的小影?家族败落后,他是否曾有过,在怀璧的岁月中,参透人情冷暖,看尽人世繁华。最归,归于香山黄叶村的一隅,了却余生?
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如同当头棒喝,夯然顿明。他似乎领悟到了写作的真意——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作文的最高境界,是不立文字,是个「禅」。这也从某种意义上诠释了:石呆子如影子般地飘忽来去,和曹雪芹近乎无考的一生。
写作,即悟道。石呆子的介入与淡出,无意间,成了作者人生不可忽视的注脚。
我经常会这样想:《红楼梦》应该是写完了的。小说家在他的完稿中,同时完成了对自己的度化。这也使他深深地悟道:无立足境,方是干净,但他文人的慈悲,同时又让他深感自己身负渡脱的使命。
立,或不立,无限缠绕的纠结——这部倾注他一生心血的《红楼梦》,到底该不该留于人间?
他的遗嘱执行人,或许在执行完他诗稿的焚烧后,倏尔想到一个折中之法,即不违背作者临终嘱托,又许他一个实现救赎理想的台阶——隐去作者最后的悟道,留下最饱满的慈悲,这就好像我们的红楼主人,一直在悟中……
只是,尘世中,便不会再有完整的《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