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读《红楼梦》,读到刘姥姥第一次进大观园,去荣国府求救济。
刘姥姥是什么样的背景,着墨不多,小说中只写了刘姥姥的女婿王狗的爷爷,当年是个小官,为攀附王家权势,认了王夫人的父亲为叔父。
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家业萧条,日子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刘姥姥跟女婿合起来盘算,想到去荣国府求救济,借机打秋风图过个好年。
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
引文来自《红楼梦》
刘姥姥这一段话,说出了她的心酸与苦楚。女婿顾及颜面羞于低头,她就带着年仅五六岁孙子板儿,踏入了富贵逼人的荣国府。板儿不懂事处处给她添乱,却也实属无奈。
一番寒暄讨好,上上下下夸了个遍,一面博欢喜,一面博同情,小心翼翼,礼数诚恳周全。
一向疾声厉色的荣国府大管家凤姐,当日却对刘姥姥格外体恤,不仅接济了她二十两银子,还额外给了她一吊铜钱坐车回家,刘姥姥千恩万谢。
一个七八十岁,经历了大半辈子风风雨雨的老人,为了女婿一家的生计,不得不舍下老脸,去求告和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的贾府,去求告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王熙凤。
这尴尬,这无奈,这羞惭,这苦楚,有谁能体谅?
大壮跟我说起过一个故事。
大壮的老家在农村。高三那年,因为没有考到理想的学校,又很倔强,不愿意服从调剂,他每日把自己关在房里,郁郁的,不肯出门,也不肯与人说话。
母亲每每喊他出房门吃饭,他都黯然坐在桌旁,往嘴里扒拉饭菜,不知其味。
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问他,你要不要再搏一搏?
大壮茫然的看着他,心有不甘,眼里亦透露着不知所措。
隔天,父亲大清早就把他叫起来,特意换上一身体面些的衣服,饭也顾不上吃,带他坐大巴上路,去学校办理复读手续。
那个夏天的阳光,夺目刺眼,他看着父亲,一个没什么文化,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抹开一张老脸,装作不顾及旁人的冷眼,问来问去,终于找到了教导主任办公室。
人不在,他在门口踱来踱去,思虑再三,紧锁的眉头透露出了他心底的熬煎。他斟酌言语,酝酿更为妥帖的表达,更透露出他的隐忍无奈。
最后足足等了三个多小时,教导主任才露面。父亲一面满眼堆笑,收藏刮肚找着贫瘠的词汇恭维再三,一面委婉说明来意,连落座的动作都谨小慎微,生怕自己失了礼数。
敲定了这一切,已是日落黄昏。在回来的大巴车上,大壮看到满脸疲惫的父亲,内心充满了愧疚。
也许真正贫苦,手头无奈没有太多资源,只能靠拼命供孩子读书,为他杀出一条血路的人,才能明白这种无奈与心酸。
那天的阳光是那么刺眼,让大壮眼睛生疼,有流泪的冲动。
英子是我的好朋友,有一天一起吃饭,她无意中向我谈起母亲做手术的事儿。
她说起来云淡风轻,但其中透露出的各种尴尬,总觉得不是为人女,不是逼上梁山,也许我们不懂那种种不得已。
英子的母亲很久以来一直喊腿疼的厉害,在老家拍了片子说是膝关节磨损严重,需要紧急手术。
英子新护士一个,医院里也不认识什么帮得上的忙人,却卯足了劲儿把母亲接过来,动用了自己全部的同学关系四处打听院内最好的膝关节置换手术专家。
无奈实在挂不上号,她搀着母亲,瘦小的身子在门诊拥挤的候诊大厅里,挤来挤去,茫然而又慌张。腆着脸怯生生的求主任给加号,眼中泪潮翻涌,却努力不让母亲看见。
后来好不容易顺利安排上住院,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恢复的也非常好。
英子说,你不知道我搀着我妈,不要脸地去求别人帮我加号安排住院的时候,那心情有多复杂。
但凡有办法,谁不想活得体面?但是为了让自己最爱的人减轻痛苦,没办法。有些事,你不得不去做,因为那是责任。
《红楼梦》最后的结局里,贾府被抄家,刘姥姥第三次来到金陵,去了狱神庙看望了被拘押的宝玉和凤姐。
在得知凤姐的女儿巧姐被卖入青楼后,刘姥姥变卖了土地赎回了巧姐,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后半生。
愿那些不被辜负的渴求都迎来现世安稳,愿那些慷慨伸出援手的人都得到最厚的回报。每个人有自己的不容易,为人铺路者,积善得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