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热衷于造访寺庙。
特别是那种深山古寺,别有一番幽寂清澈之味。四下无人,晚钟斜阳里,人的灵魂会忽然轻声落地,在一片安详里寻找出口的光。
许多寺庙,尤其是地处闹市的名寺,熙熙攘攘,世间的名利客来来去去。目之所及乃私心和贪婪,耳之所闻多是妄想。烟雾缭绕里,千千万万张充满希望的脸,却从未有一颗虔诚质朴的心。也许有,但并不纯粹干净,多少夹杂着对苦痛解脱的奢求。佛门之地并非清净,更寄托着世俗的愿望和期待。
大多数信徒走马观花,瞻仰下菩萨尊容,听一段似懂非懂的传说,然后往功德箱里捐进自己浅薄的敬畏,菩萨也要吃饭的,香火钱必不可少。那些贴金戴玉的佛像,永远保持着慈眉善目,庄严静穆的容颜,或坐或站的接受善男信女的膜拜。
中国人善于造神,神仙的种类和族群多少根据世俗的需求而定。于是各种各样的神层出不穷,让人应接不暇。中国的神佛,离世俗很近,离天庭和西方很远;它们是可亲的,不管是否收到世人的请求和祈祷,不管是否显灵应验,有人的地方就有寺庙,有寺庙的地方一定是热闹非凡的。
寄居苏州时,也曾到过几个寺庙。名气大的诚如寒山寺,千古名刹,文学的圣地。夜半是未曾听到钟声的,江上也没有渔火。只有游客寻古的迷茫,只有香客满足的眼神,一切充满荒唐和严肃。譬如常有的头柱香,头声钟……中国的寺庙倒如同一家商店,里面摆满了能满足世人各种痴心和妄想的商品,只要你舍得砸真金白银,即便十恶不赦也能获得诸天神佛的赦免和宽容,然后立地成佛?但是,也有那种偏安一隅,花落花开的小庙。譬如西园寺,穿过一座桥就可以看见它,一座曲径通幽处的净心之处。深居闹市却十分低调,香客稀少仍入定自若。我记得酡红的钟楼,曲折的长廊,静穆的玉雕观音,以及永远平静如水的僧人。他们或是结伴穿过,或是若有所思坐着,也未闻诵经声,敲木鱼声。总之,一切很安静,这种安静里时光不流动了,一切显得恰到好处,十分自然。
有一回我独自走进大雄宝殿里,当时寂静无人,昏暗里只有烛光闪烁。那一股莫名的恐惧感翻涌而来,吓的人头皮发麻。在充满神圣光辉的神佛注目下,却充满恐慌与不安。大概我内心有鬼,罪孽被无数双神明的眼睛洞悉殆尽,不免心虚。佛家讲生死轮回,十八层地狱,不知其真假。反正对于我外祖母,我母亲来说十分肯定。她们一生是个虔诚又功利的信徒,热衷于参与各种有关寺庙的活动,而其也将善恶有报一类的视作终生信条,并不遗余力去遵从。
我母亲每逢除夕夜,必去离村子几里路程的庙里上香。她经常想带上我,欲将这份信仰延续到子嗣身上。那座小庙重修不久,平日十分冷落,只有过年时或某个菩萨诞辰才人气沸腾。据说是座明代的寺,后屡遭毁坏,从此衰落。村中有好事者说菩萨托梦,所以集资重建。我是不大相信这种事情的,也甚少去礼佛。不过寺庙之处倒是山明水净,门前两棵枫树郁郁参天,苍翠古老,深秋时节一片金黄,倒影池塘上,确实美丽。山后茶树遍布,三四月各地来采茶者络绎不绝,寺里管事老头用山泉泡的春茶令人贪杯不厌。
外祖母老了,如今很少去庙里。他们那山中有座古寺,我去过一回。寺庙破败不堪,几间石头屋子,所供奉的神像亦古朴。她老人家常回味那寺里的青菜挂面,说庙里的东西都好吃。我想这大概就是朴素的虔诚之心吧,爱屋及乌,一切都觉得十分美好,十分灵气。那面我是吃过一碗的,除了味寡,并无特别之处。他们信徒,最讲究心是否虔诚,是否真实,对菩萨是否真正充满敬畏。还说有一次一位老人上庙里还愿,因事前吃过葱蒜,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山。后来一路自责恳求菩萨原谅,才得以登顶。
人总要有信仰。而寺庙则是信仰的聚集地,它如同一个黑洞,吞食无数个信仰,同时将其世俗化,物质化,变作可以立刻获得以及满足的商品。它可能是一支上上签,一柱高香,也可能是一座请回家的佛像,一道神奇的符咒。无论如何,能够令人心安理得,获得救赎就行。所以在寺庙里,可以见到众生百相,见到隐藏深处的自己。当着神佛不可说谎,见佛也是见自己,这可真是一个卸下伪装,得以喘息的好机会。
还有更多的寺庙在建造,更多的人偶尔加入善男信女的队伍里。他们或真心,或私欲,从最接近真理的地方获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然后继续卷入红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