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袅袅之七:学骑车记(二)

在爸爸胯下服役二十年的飞鸽牌洋车子终于退伍了。

二十年,恐怕连坦克都要报废了,而爸爸的洋车子却没有任何损坏,即使连经常带东西的后依架,也完好无损。更为特殊的是,大梁上一直缠着一寸宽的黄色塑料带,虽然有些地方已经破损,但无法抹煞它保护大梁的功劳。我无法想象它20年前如何经过爸爸的巧手一匝一匝地缠遍整个车子的骨架,也无法想象在这20年里,它经过多少次的风雨冲刷、烈日曝晒而毫不松懈,使爸爸的坐骑不受铁锈的侵蚀。然而,自然的力量和人为的损害,即使它具有再坚韧的皮肤,也无法改变它作为塑料家族一员的事实:是塑料总是要破的。20年后,当年那翠黄翠黄的塑料已变成如今的泛白色,在大梁上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只是,这最后的一条黄带子也没能坚守到与车同眠的那一天。

大姐平时爱静,好走路,车子自然就落到了大哥手里。爱美的大哥容不得半点瑕疵,他把黄带子一层一层地剥落下来,扔进了猪圈里(农村没什么垃圾,基本没什么剩菜剩饭,实在馊得人不能吃的时候,才喂猪喂狗。因此柴火灰、尘土和偶尔见到的塑料都被倒进猪圈,被猪粪分解成肥料。)。刚刚剥干净的大梁在阳光下放出亮晶晶的黑,一星光通过那耀眼的黑射入我的眼,我的瞳孔就在车子前缩小而后再放大开来,光晕一圈一圈散开,整个园子都亮堂起来了。妈妈数落着大哥不知道爱惜车子,大哥反驳着妈妈说这样多好看,跟新的一样。我摸着大梁上黄白相间的变体“飞鸽”,别提有多羡慕,要是能骑上它,一定威风得不得了。只可惜,我还不会骑。不仅是我,就是三姐也不会骑呢。

就在那一年,或许更早的一两年,爸爸在厂里获得了一项殊荣:凌源钢铁厂手工制作第一名。这可是一万多人的大厂啊。爸爸的灵巧完全体现在他用三合板、铁丝、玻璃纸、彩纸、皱纹纸和竹篾等材料制作的“转灯”上。“转灯”是个“七仙女下凡”时手提花篮样的灯笼,只是七仙女时代没有透明的玻璃纸,无法看清她篮子里装的什么。而爸爸制作的灯笼不仅凹凸有致,而且能将整个当院照得透亮。从玻璃纸看进去,贴满各种剪纸图案的“灯伞”在微风吹拂下时快时慢地转动着,晃得整个当院忽明忽暗,在过年的半个月里,透过供老祖宗的氤氲香烟,颇有种仙家的闲情雅致。每年过年前,只要大哥在当院里挂起“转灯”,总是能引得一拨又一拨人来观看,点评一番,称赞一番,羡慕一番,说着“咱也回家学学”的话,抽上一袋烟一步一回头地走回家去。

每一年的过年前,妈妈都要把挂在小棚儿(紧挨大房子盖起来的一间放柴火等杂物的简易房子,因我家当院不大,爸爸就在小棚的地下挖了一个地窖,以便冬天储藏白菜、土豆、水果等物)里的灯笼拿出来让大哥重新糊。糊灯笼是个精细活,好在大哥手巧,每年都会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用皱纹纸攒花,剪下各种好看的图片粘在灯伞上,供大家一饱眼福。

这一年,也就是我学骑车的这一年,大哥觉得糊灯笼再无新意,便将这繁重而精细的活传给了二姐。最难弄到的是玻璃纸,但这难不倒细心的哥哥姐姐,他们去商店里要来很多香烟外包装纸,细心地拆开来摊平,用书压在在热炕头上,一天后,那些玻璃纸便平整如初。

由于一年中最重要节日的到来,妈妈管我没有平时那么严,由得我在外疯跑,二姐这种糊灯笼的精细活轮不到我来帮手。我就乐得清闲,戴上棉手闷子,抓起棉帽子推了车子往外就跑。到二娘家找四哥让他给我扶车子,他正在刻挂钱儿(一种用各种颜色的纸做成的挂饰,通常是将纸裁好叠在一起,上面铺一张刻好的挂钱样儿,用钢锯条磨成的刻刀一点一点地刻出来,图案通常是钱币、元宝、摇钱树、聚宝盆、麒麟、大鲤鱼等,配以招财进宝、年年有余、吉祥如意、福禄寿喜等字样,在过年当天或前一天同对联一起贴在各个门楣上及牲口圈门上,象征招财纳福。),没空。我气闷地把手闷子挂在脖子上,狠狠地抓了一把放在炕上茶盘子里的瓜子,揣在兜里。大道上好几个小朋友在学车子,有的已经能掏裆(即右脚从三角形车架中间掏过去踩在右脚蹬子上,初学者只能蹬半圈儿,是为掏裆。)骑着飞跑。我心生不忿,没人扶着我就不能骑么?

我推着车子跑起来,左脚踏上脚蹬子,右脚就要掏过去,哪知那大家伙根本不听使唤,左摇右摆地就要倒在地上。还好我见机得快,撒手后,它兀自跑出去大半米才狗抢屎般搓在地上,把亮盏盏的车把搓出一道道灰色的细沟儿。我从兜里掏出一个瓜子,放进嘴里后,才扶起车子。

这一路下来,不知摔了几多跟头,车子眼看有散架的架势。

“小会儿!”三姐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

我吃着瓜子看着她。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吃啥呢?给我点儿!”三姐的口气不容置疑。

“自己回家拿去。我就这点。”我推车子要走。

“给我点吃!要不我把你摔车子的事告诉妈。”三姐总是这样要挟我。

“哼,告去吧!就不给你。”我恶狠狠地扔嘴里一个瓜子,“嘎嘣”一声嗑开,“噗”地吐出瓜子皮,夸张地嚼着瓜子仁儿。

“给我点儿吃我就不告诉。”三姐说。

“好,那你给我扶车子,我才给你……10个。”我突然计上心来。

“都给我,我就扶。”三姐比我精明多了。

“你先给我扶车子,我再给你。”平时被三姐欺负惯了,我怕她耍赖。

“中!”三姐这次挺干脆。

“扶好了,摔着我瓜子就没了。”有了三姐这个后盾,我放心地蹬着车子,嘴里也不闲着。

给人扶车子可不是个好活计,不仅要跟着车子跑,还得手上使劲,免得连车带人一起摔沟里去。

由于紧张,也由于耗费体力,我身上冒汗,把棉手闷子甩给三姐后,刚要摘棉帽子,三姐一巴掌就扣在了我头上。

“别摘帽子,过年了妈不让感冒。好好戴着。”三姐呵斥道。

“热!”我不情愿地嘟囔着。

小时候我身体不好,风吹一点就容易感冒咳嗽。

“热?热就给我骑会儿!”我听到三姐幸灾乐祸的笑。

“不给!我还没骑够呢。”我当仁不让。

“我撒手了啊?”三姐威胁我。

“哎,别别别……”我听到三姐的脚步声还跟在后面,也就没那么慌张地骑着,骑到东港子时,才霍然发觉没了三姐的脚步声。

“三姐?”没有回声。我的手开始抖脚也开始抖,车子也便跟着抖起来。

“三姐……”我的声音听起来一定是凄厉如鬼叫的。

我和车子一起做了个狗抢屎的动作后,才听见“哐啷”一声响。

我站起身,扑拉扑拉身上的土,看见三姐颠儿颠儿地跑过来。

“你干哈撒手?”我气鼓鼓地质问她。

“不撒手你能学会骑车子?四哥说的,不撒手永远学不会骑车子。你这不是骑了这么远么?”三姐挺有理,还搬出四哥来压我。

我扶起车子,一只大拐却躺在地上。

“哎呀,你看你把车子摔坏了。看妈不打你地。”三姐看了大叫。

原本车子坏了我就怕,她这么一嚷嚷我就更怕了。

“都是你,不好好扶着。”我带着哭腔叫道。

“还赖我?谁让你学车子来地?!”三姐也不示弱。

原本以为只是大拐钉掉了,谁知是中轴折了,这下可完蛋了。妈最不喜欢在腊月里打东西,妈说腊月里打东西这一年都不好过。少不了又要挨一顿胖揍。

“你回家看看妈在(读dai三声)家呢么。”我跟三姐说。

“我不去,要去自己回家看,反正车子也坏了。她不在家过后儿就看不着了?我找春香儿玩去。”三姐白愣我一眼,扭搭扭搭地走了,我的瓜子也便省下了。

心惊肉跳地把车子悄悄地推回家。进门的时候谁都没看见我,我也没看见别人。

东屋炕上,二姐在专心地糊着她的灯笼,听见我进门的声音,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野回来了?看那一脑门子汗。”她手里的活没停,也没看出我的心不在焉。

“妈呢?”我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上表婶家借烙铁去了,明天烙作。”(读zuo一声,就是将猪头、猪蹄、猪肉等东西准备好,过年那天吃的东西,猪头、猪蹄等有毛的东西要用烧红的烙铁烫去,叫烙。那是个麻烦活,所以有个专业名词。)二姐随口应着。

妈妈回来后看到园子墙窟窿里放着的大拐,只怔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小会儿,上小棚儿把猪头猪爪子够下来,放屋里化化冻,明天烙作。”为防止耗子吃掉那些珍贵的东西,人们通常都把它们吊起来,既风干不坏,又防止耗子糟蹋。

妈的那个举动我长大后才想明白,大拐折了一定摔得不轻,妈妈只是想看看我哪摔到了没有,大拐的事她没明说,自然也不好直接问我摔坏了,吩咐我去做点高难度的活,就可以看出我是否正常了。

第二天,妈烙作的时候,三哥帮忙来贴对联和挂钱,之后妈掏出20块钱,说:“张德金,你一会有事么?”

“没事儿,老婶你有事儿?

“你没事的话上王杖子看看有没有中轴,买一个回来给安上,要不明天你老叔回来看着该骂了。”

“中,我去看看。”三哥转头叫我。“小会儿,我带你上王杖子玩去。”

我看看妈,又看看三哥。

“去吧。”妈一转身进了外屋。我兴高采烈地坐上三哥的后依架。

王杖子离我家只有2里地。中轴很快就买了回来。只是三哥突然有事,今天安不成了。

过年那天,趁爸爸还没回来,三哥来安中轴,这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向中轴上砸大拐的时候,三哥用板凳垫着,每一锤子落下去,板凳就裂开一点,快要全砸进去的时候,爸爸到家了。

“嚯,这是干哈呢?不知道的以为大过年的杂明火的来了呢。”爸爸搬车子进门。

“老叔回来了。”三哥向爸爸打招呼。

“嘣!”最后一锤子,板凳四分五裂,大拐也安好了。

“这家伙,哪有这么干活的?弄好一个毁坏一个。”爸爸笑着说。

三哥尴尬地笑。

正月的时候,我已经能骑出好远了。

ps:下面仔细讲讲这转灯的构造,世上只此一个,别处再无,讲不清楚,恐怕谁也不知道是个啥样子。

转灯身材玲珑有致,如同一个发育成熟的少女,不同的是它的外观呈正六面型,不如少女的身材那般圆润光洁。少女头顶的篮盘大如磨盘,周围镶嵌上用皱纹纸攒成的各种花,拟七仙女下凡时从仙间采下来一束束的鲜花,插在一个大花篮里,作为送给董永的礼物。这样的花色为喜庆的春节再平添几分喜庆。灯笼颈部突然收紧,如同少女的脖颈一般挺拔矗立,骄傲地顶戴着惹人生羡的美丽。至此为止,灯笼的上部分便欣赏完毕。少女的脖颈与胸部从锁骨处断开,中空的胸部便完全呈现在你我面前,少女的胸部为整个灯笼的最宽广处,皆因她要装下能转的灯伞和能照亮的灯泡,为防止灯泡的热量将灯伞烤焦,它们之间必要留出一定的空隙,方可防止此种情况发生。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爸爸的灯笼里自然可以转得起灯伞。灯伞灯伞,既名曰为“伞”,自然有骨有柄,只是伞骨非铜非铁,而是以15厘米长,1.5厘米宽的纸条为半径,如同风叶般粘连在伞柄和伞缘上。伞柄上下两端各插一根钢针,当灯笼的上下两部分合二为一时,两根钢针插入灯笼中间预留的小窟窿中,即使稍微有点风,便会旋转起来,转灯之名则有名有实了。灯笼腰即少女的腰,紧收回去,灯笼尾即少女的臀,释放出来,一个仙女般的转灯挂在院子里,自然会引来那么多欣羡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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