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要在夏天做，于是母亲陪我去剪头发。
约好在写字楼下等，我四处张望，寻找母亲。
母亲来了，我打量着她，她的头发在晚春里飞舞，像柳絮一样张狂，染过的是黄色，藏住的是白色，刚刚修剪过，但不是精心的。还脱发了，额前和头顶，是因为劳累还是放纵了劳累的身体？
母亲穿一件蓝色的针织开衫，很多年了，那是舅妈送给我们的，每每聚餐舅妈带回一袋几乎全新的衣服，有的还挂着吊牌，母亲便和姨妈一同去翻拣，一边你试我试，一边啧啧感叹怎么衣服没穿过就不要了，我也翻拣过，在她们的低语中。
针织开衫里是一件匡威的棉T恤，胸前印着缤纷的 五角星，那是我三年前带她买的，她很喜欢，夏天一直穿，我提出给她买件新的，起初她说不需要，后来又说腋窝下的确磨出一个洞，现在母亲夹着胳膊向我走来，谁知道她腋下的T恤上有个洞呢？
母亲挎着一个金属链条的大包，是姨妈过年时买给她的，我看不上，有次她走路靠墙磨到了包，还很心疼的拍打它，我说反正也不是真皮，她很尴尬地撇嘴。这包很深，总是装得很沉，母亲常常从里面掏出文件、馒头、小电器。今天也是，母亲向我走来，掏出一袋樱桃。
“昨天刚摘的，带回去吃。”母亲说，她嘴里有股怪味，好像是胃里有火。一同走了几步，母亲弯下腰，原来她的袜子滑落到脚跟，是鞋不合脚还是袜口变松了？
我不得而知，但心情莫名变差，也许是对一个不修边幅的母亲感到失望。
理发店的洗头池要平躺，母亲看着我的大肚子一起一伏，关切地问我是否舒服，我说没事，因为成为母亲就和旁人有所不同，这是我不愿承认的。母亲在一旁拉过我的手，好像我躺在产床上一样，她则看着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而我不愿看到二十多年后的自己是这般颓老的模样，母亲的眼皮松松的，眼角延伸出细线，眼袋挂着饱饱的水，她的皮肤晒黑了，斑群游来游去，嘴唇也有些干裂。
外人常道我和母亲极像，一颦一笑都是一个模子般，但我却不愿走上母亲的轨道。
母亲的轨道往往是牺牲奉献然后被子女心疼并赞美，认为一切都是生活改变了母亲，但至于她陷身在生活里，由此触发内心的百转千回并无人问津。
就像我想起母亲年轻时也活得丰富而精致，她喜欢看时装秀，自己动手做衣服，用那种豆绿色的扁粉笔和黄丈尺在布料上画线；她喜欢到到同一家服装店买套装，因为这可以保证她穿衣有稳定的风格；她告诉我女人的内衣要成套的买，不能只买文胸，看不见的消费才能体现出对生活的态度；她还告诉我护肤品要擦到耳后，这里的褶皱隐藏着女人真实的年龄。
而现在，母亲看见推着婴儿车的中年妇女，会和我说，这就是她不久就要面临的生活。做完了一次母亲还要再做一次祖母亲，这是眼下再正常不过的中年女性向往的生活。
但我知道我的母亲年轻时其实并不喜欢孩子，她喜欢四处旅游看看世界，如今她这样说，我分不清她是高兴的还是担忧的，只能看到接受，因为这是母亲的轨道，我们从不深究。
在母亲的轨道上，我看见那辆刷着明亮绿漆的火车一路狂奔，染了风尘，连列次、始点、终点也变得模糊，至于这些年她都走过些什么路，载了些什么人，使得她不问此身但问归程，我来不及问，因为我也被生活推向了母亲的轨道。
母亲这个角色总是大于她这个人，母爱也总是被放大成无所不能的超自然力量，那些平凡女性之所以被尊重，往往是因为含辛茹苦地养育了一个孩子，那些放任自己枯萎的女性反而被大肆歌颂，也同样是因为含辛茹苦地养育了一个孩子。
女性是被社会培养出来的，也在社会的眼光中观望自身，只要完成了养育的任务，哪怕再碌碌无为总归不会被人耻笑，而且年年都有节日宽慰。
去年我所在的城市有一场商业婚纱秀，我很想带母亲去看，带她重回青春时的秀场，但主办方却婉言拒绝，因为他们只想赚新娘的钱，谁会在乎那些老娘曾经的梦想呢？
愿母亲的轨道不是我人生中的唯一一条轨道，愿我的孩子不会真的以为我是因他变了模样。
